褚璲卻已撇過頭不再看她,轉而對裴七郎道:“一朝不慎,敗在郎君手下,褚璲無話可說。隻是這些追随我的流民,不過是聽我号令混口飯吃,若非朝廷無能,他們也不至于此。我甘願赴死,還請郎君網開一面,放他們一條生路。”
裴七郎默然片刻,擡起了左手。
侍衛配合地舉起了刀。
然而刀刃落下,卻并未濺起預料之中的血花,反而是褚璲腰間的繩索為之一斷。
褚璲和蘇蘊宜皆是一愣。
裴七郎翻身下馬,親自攙扶起褚璲,“京口流民帥褚璲,褚珩章,勇冠三軍、義薄雲天,于江左素有名望,在下敬仰已久。”
褚璲站起了身,卻隻是狐疑地看着他,“我不過是一介流離失所的草民,你這樣一個世家公子,如何會敬仰我?”
“褚璲,琅琊人氏,十三歲時琅琊為北羯所破,褚氏全族慘遭屠戮,你隻身一人手刃數名羯人後出逃南渡,淪為流民。”
“二十歲時,你主動加入朝廷的北伐大軍,每逢征戰必奮力殺敵,很快便由普通士兵升為百夫長。可惜魏氏從中作梗,北伐無疾而終,你抱憾退伍。”
“二十五歲時,你已在京口收攏近萬流民,當年淮揚一戰,北羯五十萬大軍來勢洶洶,誓要将大錦疆土全數吞并,局勢危如累卵之際,你帶領麾下流民奔赴前線,拼死殺敵,損失慘重,事後卻未得朝廷補償一粟一米。”
“三十二歲時,你為羯人重傷,自以為将死時,仍高呼三聲殺賊。”
……
“你如今三十五歲,年過而立,回望北境,竟已離家二十二載。”
裴七郎的聲音消散時,褚璲,這一個健壯如虎熊,刀斧臨頭依舊泰然處之的漢子,眼目已然猩紅。
良久,他忽然仰天長嘯,大吼:“爹!娘!二十二年了,我竟還未能替你們入殓修墳,是兒子不孝!”他猛然向北跪倒,以頭搶地,重重地磕了三個頭,伏地長哭不起。
裴七郎靜等了一會兒,從側面将他扶起,鄭重道:“褚君,當年北境故人,皆以天地為棺椁,日月為連璧,靜候我等收複故土,以羯人之血祭奠山河。”
褚璲再擡眼,目光炯炯,他抱拳問:“不知郎君尊姓大名?”
“在下裴七,幸會褚君。”裴七郎亦拱手道。
蘇蘊宜在一旁,看裴七郎和褚璲兩個相談漸歡,很快便開始稱兄道弟,一個叫他表字“珩章”,另一個則喚起了七郎。尤其是褚璲聽說裴七郎竟是募得糧食,将要前去京口赈災時,更是大為羞愧,再三向裴七郎道歉,并拍胸脯保證京口城中所有流民都會聽奉裴七郎的差遣。
裴七郎則一本正經地表示:“在下募糧救人,隻為救民于水火,并不欲取絲毫名利。”
褚璲果然更加動容。
在旁圍觀的蘇蘊宜:“……學到了。”
褚璲的目光落到一旁的蘇蘊宜身上,忽然眉頭一皺,“七郎可是要攜這位女郎同去京口?”
“是又如何?”裴七郎也回頭看了眼不明就裡的蘇蘊宜。
歎息一聲,褚璲道:“七郎有所不知,京口太守朱化,荒淫暴虐,京口城中但凡有姿色而無人庇佑的女子,大多都難逃他的魔掌,尊夫人如此容貌,若被那朱化看見,恐生諸多風波。”
裴七郎看着蘇蘊宜,眸色沉沉,也不知在想什麼。
蘇蘊宜忙跳腳,“我是他表妹,我姓蘇!才不是他夫人!”
褚璲一怔,當即拱手緻歉,“對不住,蘇女郎,是褚某失言了。”
裴七郎卻斂了目光,又問:“敢問珩章,那朱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眼見兩人再度認真交談起來,蘇蘊宜聽得無趣,幹脆轉身去找陸石。
想到陸石,又難免想到他身上的傷。蘇蘊宜四下仔細搜尋,果真看到不少紫花地丁,她采了滿滿一大捧,抱着找到陸石時,他正獨坐溪邊擦拭身上的血迹,胸前那道傷口果不其然又再度開裂不說,身上還添了大大小小許多血痕。
“陸石!”她叫了他一聲。
可近在咫尺的陸石卻渾沒反應,跟聾了似的。
蘇蘊宜又叫了幾聲,可陸石始終紋絲不動,氣得她轉身想走,之前生死一線時他說的那句話卻再度于耳畔響起——
“我的命是你救的,我留下來替你擋着,權當還你。”
“……”忽一洩氣,蘇蘊宜默不作聲地走過去,蹲在他身旁學着陸石當初的樣子處理草藥。
裝了許久聾啞人的陸石終于有了反應,他悻悻開口:“你不陪着你表哥,來找我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