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七郎靜靜地看着眼前的這個小女郎,她雖笑着,臉上總是蓄意堆起的嬌柔怯懦之色卻已蕩然無存,裴七郎這時才發現她瞳仁的顔色很淺,眼神如林間匍匐的猞猁一般危險而冷靜。
蘇蘊宜說:“我有辦法能讓家主甘願捐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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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婢與婆子們不敢擅闖東苑,隻得再去将蘇俊請來。蘇俊一邊急匆匆小跑一邊斥罵幾個下人連個人都追不上,待趕到東苑門口,喘勻了氣息又整理好衣衫,這才挂上一副和善的笑臉朝裡走去。
這假笑又霎時凍結在蘇俊的臉上——他看見将要被自己送去給淮江王的五女蘊宜,此刻正哭倒在裴七郎的懷裡。
而向來不近女色的裴七郎按了蘇蘊宜在懷,手掌一下一下溫柔地拍撫着她的後背,嘴裡輕聲細語地似是在說一些安慰的話。
郎才女貌,這畫面甚是養眼——如果忽略掉那女郎是自己女兒的話。
蘇俊咳嗽一聲,那相擁一處的兩人仿佛才發現他存在似的,慢慢分開。
蘇蘊宜剛哭過,眼眶紅紅的,她氣惱地看了眼蘇俊,躲到裴七郎身後不肯探頭。
蘇俊心頭不虞,礙于裴七郎當面,隻好耐着性子道:“宜兒,不要在客人面前同為父胡鬧,快,跟我回去。”
他說着朝蘇蘊宜伸出手,卻被裴七郎輕輕擋了回去,面對蘇俊詫異的眼神,裴七郎問:“蘇使君可是要将蘊宜贈與淮江王?”
賣女求生之舉,嘴上說得再怎麼好聽,擺到明面上總是不好看的。蘇俊不敢責怪裴七郎,隻能埋怨地瞪了眼他身後的方向,讪笑一聲,道:“女大不中留,做父親的總得為女兒尋個去處。”
“淮江王絕非良配,”裴七郎道:“況且,我也舍不下蘊宜。”
蘇俊聞言剛要反駁,驟聽得後半句話,不由得怔住,“……七郎的意思是?”
裴七郎道:“我心悅蘊宜,我不準她另嫁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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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俊走後,裴七郎回想起他方才驚悚呆滞的表情,忍不住一笑。
蘇蘊宜卻笑不出來,她從裴七郎身後走出來,一雙清淩淩的眸子冷冷地睨着她。
裴七郎試圖去牽她的手,含笑道:“卿卿這麼看着我,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
“别再來這一套。”蘇蘊宜沉着臉拍開他的手,“我隻要你幫我擺脫了嫁去淮江王府的事,可你方才都胡說八道了些什麼?!”
“卿卿是不喜歡我那麼說嗎?”裴七郎蹙眉,大為傷情的模樣,“但經我那般一說,令尊絕不會再試圖将你送給淮江王了。”
“可我也再難嫁給旁人了!”
裴七郎幽幽歎息,“原來卿卿還想着另嫁他人啊。”
蘇蘊宜懶得陪他裝腔作勢,直接道:“再過三日便是我祖父的祭日,屆時父親會開宗祠祭祀,他素來笃信玄學,極為迷信神鬼之說,可借此機會捏造祖宗顯靈之事,讓他以為捐糧乃先祖授意,他必會遵從。”
裴七郎眼中似乎閃過一簇亮光,但他随即又說:“可惜我客居在此,怕是不便行事。”
蘇蘊宜一時恨得牙根直癢癢,可事已至此,未免這厮反悔,她隻能忍氣吞聲道:“我去幫你辦這件事,行了吧?”
直到這次再見到裴七郎,蘇蘊宜才明白那夜他一句看似暧昧的“隻是這樣,還不夠”究竟是什麼意思。
他要的不是一/夜/歡/愉,而是一個能給自己助力的人。
蘇蘊宜既懊悔自己一時草率失身于他,又深恨裴七郎可惡,奈何此時懊悔與痛恨一概無用,蘇蘊宜最後狠狠剜了他一眼,轉身就走。
裴七郎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語調中難得地多了幾分真誠,“卿卿,多謝。”
蘇蘊宜暗暗翻了個白眼,頓時走得更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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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郡蘇氏先家主祭日當天,蘇氏衆人皆沐浴焚香,家主蘇俊率衆兄弟及諸子,入祠堂拜祭,而女郎們則一同舉香跪在祠堂門外。
近來天氣晴朗,一連數日都是萬裡無雲的好日頭,尤其今朝更是烈日當空,分明尚是春時,日頭打在人身上,竟有幾分炎夏之感。
大錦流行蒼白文弱之風,無論男女皆以白瘦為美,蘇氏的女郎們多纖細白皙,頂着這樣毒辣的日頭在地上跪着,時間一長,漸漸地都吃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