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魏永遠記得與南宮漠初見時的場景。

那亦是冬日。剛過完年，暫無戰事，于是又有了些來軍營曆練鍍金的權貴子弟。

時年十二歲，祝魏早已深谙這其中的運行法則。打聽好來人後，她很快便選出了自己需要接觸深交的部分。

——南宮漠。不論是因此人的才情名聲，還是因為他是南宮徹的兒子，如此千載難逢的機會，她定要想方設法籠絡此人。

同為祝武在軍中的左膀右臂，雖然南宮徹和李蒼間全然未到劍拔弩張的地步，但作為李蒼的弟子，祝魏還是能察覺到隐約的屏障……是以縱然觊觎已久，她亦不敢輕易出手。

行百裡者半九十，她更是該按兵不動，靜待瓜熟蒂落。

*

積雪未完全消融，林野間入目的大部分景色依舊被雪白覆蓋。

天氣尚佳，日常操I練後，這些素來生活奢靡優渥的子弟們皆去往附近城池玩樂消遣，打點好後領将也都佯裝不知，默默姑息了。

南宮漠自然不在此列。他往往由父親親自帶領加練，或者陪着他跑馬訓練騎射，朝乾夕惕。日複一日，轉眼半月已過，土地顯現出本來的面貌，山野間也能見到更多活物了。

訓練結束，下午陽光正好。

到達山嶺後，祝魏很快與祝葉等人分開。她一手持弓，箭矢卻并不離弦，似無章法般追着一隻受驚的母鹿，不緊不慢地往更偏遠處行去。

地勢愈低，那隻鹿逐漸走投無路，踉踉跄跄将自己困在谷底。它轉圈逃竄，四處尋找不出逃路後，竟然發出哀鳴，雙眼濕漉地望着高處之人，前肢跪倒做出乞求狀。

耳畔有瑟瑟風聲，祝魏無動于衷般依舊保持着拉弦的動作，半晌不動。

“公子可否放過這頭鹿呢？”

陌生的清亮聲音與馬蹄聲一道從後方傳來，靠近的聲音很短，此人一開始便處在附近，“面對不可戰勝的敵人，臨危之際，此鹿能擺出示弱姿态欲喚醒人的悲憫之心，必是有靈性的。”

祝魏并未停下動作，隻是慢慢轉頭，逆着光迎上一張相當精緻的容顔。

“……汝為何人？”短暫打量後，她皺着眉，語氣帶着淡淡不善，“這鹿乃是我之獵物，耗費精力，如何輕易放棄？”

那少年面無表情，似乎察覺不到對面之人的不虞，很快來到她身邊，待勒馬後才泰然自若再度開口，“我年後方來此地，與公子未曾照面。公子可喚我流景。”

祝魏放下弓，微微瞪大雙眼，勾唇道，“原來是我的族兄弟。我是祝與玦，回洛陽時事務繁雜一貫被耽擱，這才未能和流景相識，是我之過！”

南宮漠颔首簡單行禮，“二殿下。”他關切望向不遠處的鹿，又一次懇切道，“公子，這鹿實在可憐，請放過它吧。”

“好說。”祝魏立即駕馬讓開被擋住的出口，又對南宮漠揚聲道，“它受了驚，我們不離遠些它可不敢出來！”

南宮漠騎馬跟上她，“好。”

果然，待二人離開很遠距離，那鹿才壯着膽子快速溜走。南宮漠看它一路離開消失蹤迹，面上終于帶上幾分笑意。祝魏不動聲色觀察身旁之人，壓低聲音，“戰場一向是殘酷之地，流景這般心善之人或許很難适應。”

南宮漠看向她，搖了搖頭，坦率道，“我來此地前早已做好覺悟。但戰場殺敵又和狩獵不盡相同。人活在世必要殺生，隻是見其生，不忍見其死，又是君子之仁心……叫殿下失了此鹿，我又該如何補償？”

祝魏莞爾，頓了頓，相當無奈，“流景乃是我之至親，何須補償？若當真在意，往後便陪我一同訓練，将先前錯失的情分補回來，不再分離！”此鹿非鹿，逐鹿之人不是她亦無妨。

語畢，她不由分說向着對面之人伸手，目光溫和地一手拉着他，另一手駕馬，向不遠處而去。

南宮漠錯愕看着她的舉動，蹙着眉張了張口，又無話說，暫且隻得随着她繼續前進。暮色蒼茫，冷意漸漸爬上周身。二人一路無言，不疾不徐越過山坳，朝着近在咫尺的營地跨進。

臨别時分，祝魏翻身下馬，平靜仰頭看他，一字一句：“明日我會過來找你的，流景。”

“……好。”南宮漠心亂如麻，卻終是沒有拒絕那份邀請。他心跳如擂，又不明白此刻為何如此反應，不自覺攥緊缰繩，随着她牽着馬兒走向更深處。

祝魏總算放心，仰頭望向高懸之月，由衷道，“我們會再次見到今晚之月的。”

*

……月亮是不會告訴他答案的。

夜裡寒冷。南宮漠輾轉無眠，于是走出營帳，眺望着遙遠的明月，面露愁容。

……他該拒絕的。不，又或許他該讓一切繼續下去？他不明白今日自己為何會任由祝魏接近，不明白為何簡簡單單的撇清關系也不願說出。

理智會作出精準判斷，心中的警戒不安令他并不好受，這個選擇不合理——不論是父親的期盼，還是結合他自身名聲利益考慮，都該對此人敬而遠之才是。

但是，隐秘不可告人的心中想法，又與理智相悖。來到此地前，父親的話他還記憶猶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