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若她沒有權勢呢?是不是此時隻能忍氣吞聲?
一時間她不清楚她是在為誰心軟,隻是覺得可悲。
但她不在現代社會,眼下這個局面中,如此做似乎是最合理不過的,畢竟她是“崔清婉”,是堂堂雲中郡夫人,是崔家四娘子,被平頭百姓得罪了,掌嘴似乎是最輕微的責罰。
理智要求沉默,但良心又掙紮不斷,胸口像再次被堵上巨大石頭般,隻能讓她重複着深呼吸來緩解不适。
一旁的雲岫見了,遞了個眼色讓晴眉去取随行帶的水,而她則是上前,不斷為自家娘子順着背,輕聲寬慰着。
“四娘莫要為這種無賴動怒,裴将軍已差人懲處他了,若四娘還不解氣,将他綁起來送入官府,也是行的。”
送官府?也算個辦法。
可怒嗎?倒不全是。
是無奈吧,是這種被身份困住的無奈……
如果是她親自動手,多半不會有這幾位仆從下手狠辣解氣,可那将是自己打的,即便頂着“打人不對、有失禮節”的争議,但終是自己打的。
如今任由下人替自己施暴的行為,這又算什麼呢?
崔清婉或許能接受這樣的處理方式,但她不是崔清婉。
……隻是她又能做什麼呢?
忽地自嘲一笑,堵在她胸口處的大石倏地粉碎,湮化成一團看不透、驅不盡的粉塵,嗆得她眼眶中湧出一股股酸澀。
罷了,就當她怯懦且卑鄙吧,就給這醉漢幾個嘴巴子,就讓這件事到此為止吧。
如此想着,“崔清婉”收斂眸底的沉痛,她屏吸一口氣,打算喝止下人的舉動。
“好了,住手——”
似乎是舍不得這場消遣利落地結束,“崔清婉”話音尚未落地,不知從哪個方向,又傳來一聲哭天搶地的嚎叫。
“俄老漢!俄老漢!莫打!莫打唷——”
平地響驚雷,莫名而來的一句話像是突響的鑼鼓聲。
伴随尖銳嗓音,一道暗色身影從人群中麻利沖出,先是扒拉開負責掌嘴的小厮,随即“撲通”一聲,人影跪伏在地,叩首間還有一連串密集的求饒。
“是四娘子允了俄五十金,說隻要俄娃掉一次水,讓四娘子救一次,就妥咧,四娘子可不興不認!俄們家娃娃還病在屋裡頭,等着錢救命哩!”
“俄膽小,俄被俄老漢打怕咧,當日的謀劃莫敢讓他知哈,誰知他奏醉在橋邊,剛好瞧見俄娃被四娘子救哈。”
“四娘子長得俊,他一時沒忍哈動了歪心思……其實也莫啥,他回屋裡頭鼓搗一通俄也就罷咧,誰知可巧,正好遇上娘子府上的人前來問話,這一哈全讓他知曉咧!”
“他蹲在娘子府門口蹲了多天哩,奏是不見四娘子出門,今日他不去田裡,說去吃酒,俄怕出事,才偷偷跟上他。誰知他聽人說四娘子出門遊玩,他醉昏昏地拔腿就跑,忙戳戳就杵過來咧。”
“冒犯到四娘子是俄老漢不對,但倒究本,是四娘子允俄家的錢還沒給哩,四娘子打也打過咧,能不能把錢給俄們,俄保證俄老漢以後再也不會生事,俄們全家老小都感激四娘子的大恩大德……”
一石激起千層浪,抛出海量信息的女人語罷便低低伏在地上,好似四周的嘈雜與她無關,她隻是不懂人情世故的樸實百姓,她說的一切都真實可信。
棕褐襦裙褪色泛舊,緊緊勒在女人瘦小的身軀上,粗布條绾起的長發枯黃幹澀,即便用了三兩根烏木簪也難以阻擋碎發的毛躁出逃。
她面容憔悴,整個人就像是酷暑被遺忘在發馊洗碗水中的破抹布,唯有裹在肩頭的檀紅色帔子為她增了幾分生的氣息。
不過這裡無人在意她的衣着,就像沒人在意她看上去竟比醉漢小了十餘歲的事實,人們隻在意她沖過來又為這場大戲添了什麼猛料——
“難怪那日救人的都是他們崔家人,原是這樣,真想不到……”
“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還想揚名聲,不如揚揚那紅肚兜吧,濕了衣衫還搔首弄姿,真讓人不齒!”
“桓王休了的貨色,能有什麼正派行徑?就這還算出身名門,可見名門大族多的是鬼心思!”
“哎可别說,要給我五十金,我也幹!”
“給我三十金就行!”
“要什麼金子?沒聽那大漢說嗎?嘻,能摸上一摸。”
……
有醉漢妻子的話佐證,旁人也顧不上威嚴如山的裴家郎君還站在那兒,他們三三兩兩的低眉側首,竊竊私語着。
而事态演變到此情此景,已不是他人插手就能解決的程度,裴如信皺着眉頭看向“崔清婉”,隐隐惱怒的目光中不見懷疑,隻有慎重。
“崔清婉”未在意裴如信的眼神,她向前踱了幾步,明澈雙目死死盯住這夫妻二人,她的眸中充斥着不解,那灼熱的目光似乎要将眼前一切全都燒融。
如果說先前是憤怒與自省,那此刻難以掩抑的苦澀是什麼?
原來人在受到無端中傷後,第一反應不是辯解,而是困惑。
為什麼是我?為什麼要這般胡言?為什麼非得針對我?
在對方滔滔不絕、無比真誠且煞有其事的描述中,被中傷者甚至也會有一絲動搖。
難道……真是我的錯?莫非我真的做過?
真是可笑又可憐的反應,頭一遭被如此對待的“崔清婉”就這樣略顯呆滞地紮在原地。
她甚至比不上砧闆上被開膛破肚的河魚,她連抽搐掙紮的勁兒也沒有,她覺得自己方才的善念像個笑話,她竟然因為對方的身份就想輕易原諒。
哈,誰說捕獸的夾子就一定是光亮嶄新的呢?鏽迹斑斑的夾子才更能确保獵物的死亡,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