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崔宅的遊廊道上一道倩影急急掠過——
那高聳的抛家髻上插了數把鎏金海棠花紋銀钗,一枚碩大的金雀展翅狀步搖随着女子的步伐不住搖曳。
上半身的竹青色圓領對襟雲紋小袖衫尚顯利落,可自胸前便垂落的淺杏色團花七破間裙卻因為過于寬大華貴而不得不被她提起兩側。
腳上一雙花紋雲錦雲頭履交錯疊行,反倒顯得她有失往日柔靜美名。
匆忙動身之際,她本隻描青黛,微點绛唇,頗為素淨,可現下走得實在心急,不覺已顯酡顔,嬌粉的面容活像施了飛霞妝,靈動而脫俗。
能在崔府這般放肆行走,“崔清婉”在心中給自己比了個大拇指。
還得是頭腦一熱才有行動力,要是她三思而行,多半最後隻會選擇差遣雲岫前往崔皓月處索得書信。
不過也虧是雲岫,這才能在一大早便聽說崔皓月今日原本的行程,因此,她才等不及梳妝完成,拖着一襲華服匆匆趕來。
而在快步行走的“崔清婉”身後,兩位身着水綠荼白之色的侍女正半低着頭緊緊相随。
雖說此次臨時起意的行動不過是趕往崔皓月所住的江清院,但侍女中年歲稍小一點的那位,看上去神色頗為緊張。
“四娘!四娘慢些,這不合規矩!雲姐姐你快勸勸四娘啊!”
其實也不怪她這般惶恐,她是昨夜剛被撥到“崔清婉”身邊的侍女,名喚晴眉,她之前也隻是聽聞崔四娘的遭遇,實際對于崔四娘本人的性格處事并不是很清楚,今日這一遭,可算是讓她開了眼界。
“我已差院中小厮前去告知四郎君,這時雖稍早些,但想必四郎君是準備起身了。”
雲岫緊步跟着,微微側頭安撫着身旁的小侍女,在她眼裡,隻要是現今自家娘子想做的,都應該被成全。
而在前快步行走的“崔清婉”完全沒有這般的緊張,雖走得急些,可她還能分心賞賞院内精巧布置的假石流水及吐露新芽的桂樹春花,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
說來也奇怪,明明她沒有在崔宅内的任何印象,但當她決定要尋崔皓月時,腦中便對前進的每一步有了強烈的直覺指示。
“我想崔家子弟個個勤學,這個時辰也該起了,總不能女子早起梳妝,男子卻在賴床吧?”
身後的小聲交談自然傳到“崔清婉”耳中,她略微向後仰了下腦袋,用無關緊要的話題安撫着不安的侍女。
“說起來,這宅子裡隻有三娘……呃,隻有三姐和四弟住着,現今添了我,那不知其餘在京的兄長們住在哪兒?”
“崔清婉”順口發問,腳下的步子卻沒停下,雲岫聞言緊了幾步,靠近些回答道。
“大郎君剛得重用時,曾随先皇常居東都,直至新皇登基,方才返回皇都,而因皇室入住永安宮,為距皇宮近些方便上朝,大郎君便也移居到了都城東北,後來也是在那邊,為二郎君和三郎君也添置了宅院。”
“不過三郎君一直以楊大娘子身子病弱為由,反而住在距這兒不遠的含華巷宅院内。”
“楊大娘子?”
回想起這兩日從雲岫這兒聽到的有關崔家親友的名字,“崔清婉”轉轉眼眸,然後便迅速鎖定這名号的身份。
“是在說三嫂嫂,楊簡儀?她的身子一直不好嗎?難怪前日其他嫂嫂來時,不曾見到她來。”
“是,楊大娘子為人乖順,隻是身子向來不好,自與三郎君成婚以來,便一直靜養家中,連帶家宴什麼的也常常免去。”雲岫補充道。
“噢,這樣,那三哥哥——”
本打算繼續問些什麼,卻不想已然到了崔皓月所住的江清院門前,而自院内傳出的一聲低喝直接打斷了“崔清婉”的話頭。
“還有二十個,别拖沓!”
“知道啦——”
“崔清婉”停下腳步,小心看去,隻見院門已是大開。
門口早就有小厮候着,一見到“崔清婉”與随行侍女便請安問好,雲岫向那小厮點點頭,讓他退下了。
不知院内搞什麼名堂,“崔清婉”原本的熱血沖動也冷靜了大半,此刻心中突然萌生不想進去的念頭,在用“書信”一事努力說服自己勇敢一點後,她深吸一大口氣愣是硬着頭皮邁步進去。
隻見院内搭着類似單杠的架子,而崔皓月穿着绯紅色的練功服被倒吊在上面,一張俊臉已是漲紅,映得眉心痣更加顯眼。
“噢!四姐!見過四姐!”
因那練武的架子正對院落門口,“崔清婉”蓮步輕移的婀娜身姿便這樣直直撞進崔皓月颠倒的視線中,而對方也是一改方才言語中的不情願,發出一聲短促而欣喜的驚呼。
“四姐今日衣着真是不同往日,簡直杳霭流玉,相得益彰啊!”
“四呃——阿月?”
“崔清婉”有些遲疑地回了聲招呼,看着對方似乎格外驚喜的神色,一時有些發懵。
這是個什麼情況?
實話講,經由那晚上的對峙,自己回想起來都覺得有絲尴尬,怎麼崔皓月能像個沒事人似的這般熱情?莫不是他真的相信了自己是失憶的崔家四娘子?
也不是說相信了不好,但日後解釋起來肯定會有些麻煩吧?
除非真的解釋不了,自己真的變成了崔清婉……
啊不行!這個問題真的不能多想!一旦讓自己大腦意識到有回不去的可能性,就覺得惡心想吐喘不過氣來。
“嗯?阿婉來了,怎麼不多睡會兒?身子可好些了?”
突來的詢問讓陷入情緒内耗的“崔清婉”一怔,她克制住自己對于最壞結局的想象,忙着轉頭去尋找話音源頭。
朝晖傾灑下,花木環簇間,隻見一張古樸長弓與一柄精緻儀刀交疊着依在銀色頭盔旁,一并堆放在院中的石桌上。
而它們的主人仍身着羽林軍銀甲,彷如一柄傲立在沙場之上的銀槍,身姿挺拔,甚是威武。
随着他向“崔清婉”的方向走來,銀甲碰撞之音铮铮作響,粼粼之光,頗為耀眼,“崔清婉”眯了眯眼睛,想要在反光中辨清來人模樣。
烏皮六合靴踏地,金邊銀甲自帶屬于軍人的風塵。
不似李澈周身的奢華高貴之氣,這位站如青松的男子隻是很規矩地束着一頭墨色發絲,看上去利落内斂,偶有碎發散在耳鬓,想必是在解下頭盔裡用作内襯的幞頭時不小心弄散的。
再仔細看去,那墨眉之下,他高挺的鼻梁左側淺淺點有一痣,薄唇線條分明,又透着氣血充足的紅潤光澤。
但他的膚色算不得白皙,應是偏小麥色的活力與健康,這倒與覆身的銀甲很是相襯。
令人難以忽視的,是他過于寬大充盈的臂彎與胸膛,即便是外行人瞧見,也會由衷感慨一聲:猿背蜂腰,此人射藝定是卓爾不群。
不過說來奇怪,明明是與自己現今這副身體極為相似的面容,帶給人的卻完全不同的感受,如果說崔清婉的長相是纖弱文靜的柔美,那對方就是俊朗堅毅的沉穩。
尤其是那一雙眼睛,更為他清湛的氣場增添了一絲若有若無的親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