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雪甯曾經看很多人哭過,但沒有一個,敢在她面前哭的這麼坦然和放松的。
就好像在外面憋了一天的委屈,一直忍着,終于忍到回來了。
于是在她面前釋放出來,然後眼淚一滴不漏地掉到她身上,仿佛把她整個身子洗了一遍。
昨日她在藏書樓暈倒,醒來後,張嬷嬷趴在她床邊哭到老淚縱橫,臉上都是皺起來的溝壑。
但那種眼淚,也依然是收着的,隻是情急之下一時松懈,才哭了那兩聲。
可将她放在膝上摸着的小宮人,卻不一樣。
細細碎碎的抽噎與掉淚,就像是有很多顆珠子從那雙眼眸裡落下來。
她哭的嬌嬌弱弱,好像整個身體都哆嗦起來了,把放在腿上的木頭人偶也給輕輕帶動着顫。
鄭雪甯難耐地在心中歎息。
天底下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光是哭。
哭到人心慌。
她不知道這小宮人生成了什麼模樣,但隻這兩次交集,聽對方掉淚啜泣,便知對方是個軟性子。
這世道生來便是勝則為王敗則為寇,哭泣隻是軟弱之人的做法,于事無補,隻會讓人摸清楚你沒有盔甲,下一次更加變本加厲地欺負和撕咬你。
怎麼會有人這麼好欺負?
到底因為何事?
鄭雪甯不想管這個小宮人的閑事,奈何對方的哭聲就在耳邊,自己現在又不是什麼皇太女,隻是個不能動彈不能出聲,連睜眼看人的權利都沒有的木頭人偶。
真的是…她隻能硬熬。
心底火氣越來越旺盛的時候,終于聽到這小宮人,用那把嫩嫩的嗓音,帶着哭腔和她軟軟傾訴。
“我今天去找方姑姑排隊賣刺繡,她認出來我,把我單獨喊出來,還給了我二兩銀子……”
說到二兩銀子的時候,陸蝶卿又抿着唇,開始掉眼淚了。
“他們問我掙錢做什麼,我…我便說了要攢錢去買人偶材料…”
一聽到這裡,鄭雪甯就知道對方為何哭了。
多半是這軟柿子一樣的少女,說了要當人偶師,被人笑話了呗。
哪怕是身為朝櫻國的皇室中人,對于很多秘辛比平民知曉更多,鄭雪甯都知道一般人提起人偶師,會是什麼态度。
——天方夜譚,癡人說夢。
人偶師的确存在過,但最近幾百年裡幾乎沒有什麼正統的人偶師出現過。
導緻“人偶師”慢慢成了一種傳說。
她這像…普通人忽然有一日和你說,她要去當神仙。
衆人當然不會相信,隻會覺得說要當神仙的那個人,是得了失心瘋。
想起方才旁人的那些眼神,陸蝶卿的心就碎了。
少女抽抽噎噎,好像整個世界都塌了下來一般:“…方姑姑他們聽到我這麼說,都笑了。”
小少女隻是想不通,為何明明真實存在過的東西,她隻是認真對待,想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卻會惹來旁人的發笑。
為何?
藏書樓裡都有人偶師的傳承典籍呢。
朝櫻國是大國,既将之收到了樓中,必是有過人偶師,才會這般收藏。
可所有人都覺得,成為人偶師隻是一個她做的白日夢。
真不好受。
其實作為閃國的郡主,她早該習慣别人的輕蔑譏笑和各種輕視為難……
可是當人偶師,是自己的夢想。
她幾乎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制作人偶上。
這樣,未來就會變得有盼頭一些,不那麼難過。
這個希望,關系着她和爹娘的處境,關系着她日後能不能比如今過得更好一點兒,關系着…一切。
朝着自己的木頭小人偶哭了一會兒後,陸蝶卿肉眼可見的情緒緩解了很多。
“對不起,小人偶。”
少女頂着哭紅的雙眼,嗓音細嫩,對捧在雙手中的木頭人偶道歉。
鄭雪甯:“?”
小宮人和她道歉什麼?
我們的皇太女殿下已經被這哭唧唧的小宮人,哭麻了脾氣,一時間都不知道該做出什麼反應。
哦,不用做。
反正這小宮人也聽不見她在說什麼。鄭雪甯自嘲地想着。
“小人偶,我不會放棄你的,以後哪怕别人不相信和嘲笑我,我自己都不會動搖。”
将木頭人偶舉高高,放在面前仔細端詳了一下。
陸蝶卿輕輕親了一口小人偶的臉,認真地保證。
裡頭的鄭雪甯靈魂一震,惱怒到幾乎想呵斥對方。
大膽!你!
身為儲君,向來沒人敢這樣親近她。不,這小宮人的做法已經是冒犯了!
可是下一刻,從陸蝶卿口中說出的話,就讓鄭雪甯熄滅了怒火,轉移了注意力。
“小人偶,我把你的五官刻出來吧,到現在你都沒有眼睛鼻子嘴巴,是不是會看不見我,也聽不見我說話呀。”
一邊這樣輕柔說話的陸蝶卿,一邊用手指溫柔撫摸小人偶的腦袋。
鄭雪甯強壓下所有的躁動,還有來自靈魂的戰栗。
她心中生出一個困惑和期待,倘若真的被雕刻出了五官,她現在的這具木頭人偶身體,是否真的能看到對方的長相?
陸蝶卿并沒有耽擱。
她深呼吸了一下,将臉上眼淚全部擦幹,還出去打了一盆水,将臉蛋和手都幹幹淨淨洗了一遍。
床頭放着的一個簡陋妝匣裡,她取出來一截短短的香,然後寶貝的點上火。
鄭雪甯很想立刻長出一雙眼睛,好能看到這小宮人在幹什麼。
然而鼻端卻飄來一股香味,這香是如此的靜谧和溫柔,好像有種催眠的力量。
鄭雪甯不知不覺昏睡過去。
在她沉睡前,隐約聽到了小宮人滿是歉意和溫柔的聲音。
“小人偶,典籍中說過每次完善人偶,要焚這種特質的香,以免存在人偶中的靈性被雕琢時不小心破壞。”
陸蝶卿習慣性和自己的小人偶解釋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