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度日如年。
第三天傍晚,徐弋陽聯系齊實,說陳鴻宇答應了,他要走了。
齊實嗯了一聲,問他要去哪裡,徐弋陽說去英國念書,陳鴻宇幫他聯系好了。
松江區别墅的後窗正對湖心,齊實看到一個小男孩丢了塊石子進去,湖面濺出水花,小男孩吓一跳轉身抱住媽媽的大腿。
水波紋蕩漾散開,在相顧無言的電話中逐漸歸于平靜。
“你還回來嗎?”
齊實有很多問題想問徐弋陽,想問他家裡的生意挺過去沒,想問他賬号還要不要,想問他去英國念什麼學校,想問他終于擺脫了高興嗎……
問不出口,齊實知道陳鴻宇不會痛快放手。
徐弋陽聽到齊實的問題,淌下了一行眼淚,“齊實,我會想你的。”
“在國外照顧好自己,有事記得找我。”
徐弋陽努力吞咽下鼻腔裡倒流的淚水,哽咽着攥緊手機,“齊實,還有事情要拜托你,求你一定要原諒我……”
“你說?”齊實心裡同樣一梗,他心裡早已猜到徐弋陽接下去的話。
果然。
“到此為止吧,我……”徐弋陽的抽泣聲越來越大,他知道這件事很難開口,他也沒有資格左右齊實的決定,“對不起,真的對不起……齊實,我讓陳鴻宇把我剩下的股份分批轉給你,他也答應了,所以求你了。”
“為什麼?”齊實替他感到不值,“明明他才是傷你最深的人。”
“哪有那麼多為什麼,該發生的都發生了。”徐弋陽又哭又笑,聲音裡盡是說不清的無奈,“如果他真的有一天一無所有,我的生活也會跌入谷底吧……”
齊實全都明白。
陳鴻宇不能倒台,還必須好好的把生意越做越大,生活就是盤根錯節的老樹根,想要連根拔起又談何容易。
九月,一切塵埃落定。槍灰色的天際下,塗刷着巨大A350标識的空客飛機滑出跑道。
齊實和阿超送别徐弋陽,離開的時候他們看到了久違的陳鴻宇。他穿着一身休閑西裝,正坐在駕駛座上抽煙。
“你哥他,不會當真了?”
阿超聳了聳肩膀發動了車子,“誰知道呢?”
晚上七點,剛下班的紀年往小公寓走,很久沒加班了,疫情後多地的項目進度緩慢,本來催命似的甲方也因地方财政不景氣延後了工程。
刷卡上樓,紀年的側方唰一下亮起兩道車燈,他擡起手臂遮光眯眼看過去,暗罵對方素質堪憂。
素質堪憂的車主又朝他按了兩下喇叭,紀年心想不好,不會是罵錯人了吧。
齊實從車窗探出腦袋,朝他揮手示意,“年年!是我!”
紀年滿臉黑線,怕人發現似的朝副駕駛跑去。
“年年,我買了輛新車。”紀年剛坐穩,齊實就和他介紹,“不然去哪都不方便,剛到貨,怎麼樣!”
紀年摸着特斯拉的極簡内飾,感歎了一句,“現在流行這種了啊,不過電車也是趨勢,挺好的。”
“走咯,帶你先去兜一圈!”
新車就像齊實手裡的大玩具,他們上了高架,漫無目的的往前開,紀年打開車窗,伸出一隻手,想要握住掠過掌心的風,跳躍的霓虹燈連成彩色的光譜,應接不暇的紀年想起若幹年前的一晚,他站在齊實有着碩大落地窗的卧室,欣賞了很久很久的東方明珠。
“年年,今天徐弋陽走了。”齊實把音樂的聲音調低,對着紀年的後腦勺說道,“我看到陳鴻宇也來了,他好像挺傷感的。”
“是嗎,可惜徐弋陽又看不到。”
齊實一愣,也是,就算陳鴻宇當真了又怎樣?遲來的深情比狗賤,連送行也隻是偷偷的,如果這算報應,齊實希望陳鴻宇報應一輩子。
車子駛離高架,紀年回過神來發現周圍的景物如此熟悉,他們路過了嘉定校區,最後停在了嘉亭荟廣場。
“怎麼來這了?”
一切恍如隔世,一輛由迪士尼方向開過來的地鐵駛進站台,機械轟鳴,他隐約能聽到廣播裡的到站播音。
———“安亭站到了,開左邊門。”
天橋上人群如織熙熙攘攘,平行的時空線仿佛交錯着倒流回16年的11月份——那夜下着小雨,有人撐起傘向身邊的人傾斜,他摟着紀年的肩膀沒入深夜,匆匆走進天橋對面的全季酒店。
交錯時空線裡的人變成了齊實,他曾無數次回想起當時的場景,腦海裡早就把紀年身邊的人替換成自己的模樣。
“想來就來了。”齊實牽起紀年的手走進地鐵站邊天橋。
剛剛到站人不少,他們戴着口罩走出站台,與每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擦肩而過,紀年莫名覺得有些緊張,他記得曾經的自己也是“他們”的其中之一。
坐着11号線,懷揣着對每一個明天的期冀,上班再累也動搖不了他的堅定,紀年想要在上海這片熱土出人頭地,他想要在上海有個家。
再往前走,有個抱着吉他的長發歌手靠在天橋的欄杆上,來往的少有駐足的人,歌手并不在意,煙嗓低沉性感,他閉着眼唱着無人問津的歌謠,陳舊的琴盒裡留了張二維碼,紀年給他掃了五塊錢,話筒裡傳來帶着回聲的謝謝。
一曲完畢,齊實卻突然松開了紀年的手,他走到歌手身邊,和他耳語幾句。
紀年站在原地,他猜老土的齊實等會要給他唱情歌,想着是不是先準備起來醞釀情緒,讓齊實等會點成就感。
隻見歌手甩了甩長發,讓出了話筒的位置,齊實站定摘下口罩,朝着前面的紀年露出燦爛的笑容,一如曾經明媚的少年。
“年年,2016年我在11号線上遇見你,從迪士尼站到安亭站,全程兩小時,隻需要一眼,我對你的心動從此不隻有兩小時。”
吉他聲起,簡單的音色卻彈出了不簡單的故事,一段熟悉的前奏過去,齊實單手握住話筒唱了起來。
“聽見,冬天的離開,我在某年某月,醒過來……”
“我遇見誰,會有怎樣的對白,我等的人,他在多遠的未來,我聽見風來自地鐵和人海,我排着隊拿着愛的号碼牌……”
紀年曾想過,他到底會以怎樣的方式走進未來,是單槍匹馬與生活作戰到底,是默默無聞在崗位耕耘至天明?
後來他才懂,未來就是未來,不管他以何種方式前進,那些提前計算好的軌道和線路總會與真實目的地相差甚遠。
他愛過的人,曾給他帶來傷害,他曾與之虛妄過的未來,也會被現實打敗。
好在一切都有機會,上海這個偌大的夢裡,有他的一席之地。
齊實的歌聲裡他是個美麗的意外,而齊實于他,又何嘗不是呢?
“年年!你說你想在上海有個家!”最後一個音符落下,齊實用盡全力喊了出來。
“你願意和我回家嗎?”
紀年沒有給他回答,隻是和他一樣,發自内心笑得開懷,他走近齊實牽起那雙撫摸過無數遍的手。
齊實擁他入懷,鄭重說道,“我想家裡有個你,年年你搬過來吧。”
紀年踮起腳,湊到齊實耳邊。
“好,我答應你。”
2020年全國各地處于封一陣放開一陣的無限循環中,很多人的新年願望變成疫情散去,期待重逢。
今年的春節比起以往更壓抑,人們在希望和失望之間徘徊,太多的現實問題因疫情變得尖銳,貿易和實體經濟受到了嚴重的打擊,齊實一個做旅遊的朋友,硬生生拖了一年後也終于支撐不住,關張大吉。
好在齊實當初堅定的選擇做電競,去年一年MG電競俱樂部因直播行業的興起,現如今已經分管出不同的遊戲部門,涉及手遊和端遊,每個月的光靠直播抽成和賽事活動就能盈利過千萬,紀年也憑借當初的兩百萬拿到了數目不菲的分紅。
年底了,兩百萬翻了好幾番,紀年又想買房子了,這次他的選擇大了很多,可是他已經沒了當初迫切的心情。
臘月二十八紀年回了趟老家,他想去看看媽媽,又怕老紀知道了不高興,特地挑了年前先過來。
齊實等在陵園外面。
森然的陵園豎着一排排墓碑,媽媽睡在一棵柏樹下。上午剛下過小雨,天氣陰冷地面潮濕,紀年帶了一塊幹淨的布,把墓碑上的水漬擦幹淨。
紀年跪在碑前,心情沉重放好鮮花和水果,黑色的大理石多了幾分鮮活的色彩,襯的媽媽的照片也動人起來。
“媽媽,我好想你……”
面對離世的至親,紀年心裡的想念再也抑制不住,他雙手撐在膝蓋上低頭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