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位美麗的夫人,卻沒有臉。
她的臉消融了五官,沒有雙眼,沒有鼻唇,就像一張什麼都沒有的白紙,江月鹿不知道她是怎麼看到自己的。
沒來由的,一陣強有力的心悸感襲來,他側頭低聲道:“跑!”
趙小萱和陳川早已感覺不對,他們互相扶持着站起來,背起還在昏迷的冷靖就朝後逃去。
“接着!”
一個金袋子滾落到他腳邊,窗口溢出的冷月照得清晰,那是冷靖視為珍寶的一袋法器,據說掏出一樣來就能讓低等鬼魂俯首求饒。
但現在,這位“夫人”卻看也不看。
她也沒有理會三個人在她眼皮底下逃跑,就這樣站在窗邊,一動不動地“看”了他們很久,忽然開口笑起來,非常有禮貌:“請問,有沒有見過我的孩子呀?”
孩子?
那幅畫上沒有孩子。
朱夫人死後,朱大人便獨自一人活到了今天。
事實是這樣不錯,流傳在此的故事也是這麼記載的。
但是試卷上有過這麼一行小字,說朱夫人因憂思失去了懷胎三月的孩子。她内心笃定那是一個可愛的女兒,還未出生就親手為她縫制了許多小衣裳。仔細想想,畫上的朱夫人腹部的确要比平常女子略微隆起。
“是女孩吧?”
江月鹿鎮定自若,冷汗卻從脊背冒出來:“她往東邊去了。”
“你見過她?太好啦。”朱夫人松了口氣。但是下一秒,她猛然探進窗内,滿頭的珠钗嘩嘩啦啦抖動起來,無面無神的臉自有逼問的威懾力:“你可不能騙我。你們男人呀,最會騙人了。我那孩子長什麼樣,你說來聽聽。”
江月鹿想了想,道:“長得很像母親,卻不像父親。”
朱夫人歎息了一聲。
她不知從哪裡掏出一把白梳子,緩緩梳起自己烏黑的頭發,幽幽道:“你連這個都知道,看來是真見過我的兒,和那個騙我的男人不一樣。”
江月鹿皺眉道:“騙你的男人?”
朱夫人捂住嘴:“你不知道我的規矩嗎?誰騙了我,我就要收取一點小小的代價呢。”
不是的。
那根本不是騙你。
你問的問題壓根就沒幾個人能回答。
如果不是預先看過試卷,恰好還記得那行小字,誰都不會知道她曾經有過一個孩子。她設了一個無人能答的問題,隻是因為想殺人而已!
江月鹿看着她手上那把小小的白梳。一頭被她纏進發絲,另一頭削得很薄,很适合拿來做斷頭的兇器。
亮面折射出的血光,似乎和劉石頭脖頸的殘血合在了一起。
江月鹿摸到袖子,不露痕迹道:“今天除了我,你還見過别的人嗎?”
“見是見過,不過特别好看的男人也隻有你——”
脫手而出的符紙擊中了她的臉,将那個“隻有你了”的“了”字封回了嘴裡,她沉默下來,任由白紙般的面孔被符紙燒出黑洞,沒有呼痛,沒有發怒。
幽幽燒出的黑洞,對比在森白的面孔上,深深又深深,仿佛要将人吸進另一個世界。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再次開口。
“動辄打殺,我從不喜歡這樣。”
“如果要傷害他人,我有一萬種方式啊。”她每說一個字,臉上就出現一簇淨色火焰,很快那張雪白的臉就被燒得遍布空洞,但她的聲音卻一點也聽不出痛意。
聽起來甚至還有些遺憾。
“劉石頭。對吧?”
她放聲大笑起來。
“他好愛那些皮影人啊。他排練的時候,我就在背後一直看着……我看着他,他看着皮影,我們有各自的迷戀與愛,這不是很好嗎?”
“唉。可是他卻轉身看到了我。”
“然後露出一副很驚恐的樣子求饒,怎麼這樣呢?我是很想和他交流一下的呀。”
“我還當他很愛那些皮影,沒想到忽然之間,他就不愛了。趴在地上,對着我跪下來磕了一百個頭,說全拿去,全拿去,求我饒他一命!”
“……這算什麼愛啊。”
朱夫人充滿遺憾道:“與其虛僞活着,還不如早點去死。”
江月鹿道:“所以你就殺了他嗎?”
“那怎麼能算殺呢?”朱夫人訝異道:“隻是讓他付出一點小小的代價。”
代價。
江月鹿冷笑:“那我們沒什麼好說的了。”
他将袖中的三枚符紙全都掃向窗外的朱夫人,同時抓住肩膀上的紙娃娃輕拍一下,低聲告誡:“快走。”這隻娃娃剛還在樓上棄他而去,此刻不知為何,面對朱夫人怕也不怕,還很淡定地坐在他肩膀上觀戰。
被他拍飛以後,在不遠處飄落在地,還是沒有離開。
江月鹿自顧不暇,不打算管她。他的黃符在朱夫人的臉上燒出一片火焰,可她卻絲毫不痛,歎息道:“我說過,我讨厭打打殺殺,你們為什麼非得逼我呢?”
她擡起手來。
“沙沙沙……沙沙沙……”
盛夏時節,白雪卻從窗口溢了進來,一點又一點落在地上,像是一群移動速度極快的白色蝗蟲爬向江月鹿。
看不見也摸不着的鬼影。
原來是一群再小不過的紙人,當人們走在外鎮街道和屋舍之間時,它們就藏匿在地上行軍,倉皇四顧的人們不斷在周圍尋找着敵人,卻怎麼也想不到,他們的敵人就在地面悄然穿行。
這就是所謂的看不見的惡鬼!
“你怨恨你的丈夫,卻把無辜的人拉進來,你的恨也沒多純粹。”江月鹿語氣嘲諷:“還嘲笑别人的愛?”
“怨恨我的丈夫?”
朱夫人像是聽見了什麼驚天笑話,一愣之下竟然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瘋狂笑容,一個狹長的裂口在她的臉上出現了:“他算什麼!我才不恨他。”
“你做的這一切,難道不是因為他讓你婚後失望、郁郁而終的報複嗎?”
“當然不是!”
朱夫人匪夷所思:“這是我自己要做的事,跟他有什麼關系,我們自從生了異心開始,就是陌路人了。”
好家夥,以為你是一個戀愛腦女鬼,沒想到竟然是新時代的獨立女鬼。
江月鹿莫名生出一點敬佩,但是一想到這個女人因為莫名其妙的理由就殺了劉石頭,那點敬佩也煙消雲散,迅速變成了倒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