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叔熱絡地向前,“老爺!好久不見!我這次來是介紹位朋友。”
蘭登窩在寬大柔軟的真皮座椅裡,半邊身子都浸沒在從窗戶透進來的陽光中,右手搭在桌案上,正摩挲着手裡的玻璃酒杯。
達叔的話,他好像聽到了,又好像沒在聽,他的視線越過達叔,徑直落在了途遊身上。
“不用介紹,”蘭登懶洋洋地開口,“這位…朋友,我們昨兒才見過。”
“朋友”兩個字被蘭登咬在牙齒間念了出來。
“那可真是巧了!”達叔不覺有異,聞言回頭想趕緊招呼途遊進來,卻見途遊反常地停在門口止步不前。
“诶?遊小哥?來!”
蘭登卻好像并不意外,也不在意,隻見他執起手邊的酒杯,向着門外的途遊揚起,“又見面了,這位長官。”
熟悉的動作,似曾相識的一幕。途遊這才意識到昨天他在蘭登舉杯的動作裡,看到的那一絲别有意味的笑容是什麼意思。
蘭登早就知道,不論途遊是否把海妖号的黑匣子給他,他總有辦法,總有途徑,能拿到這個信息,而途遊,兜兜轉轉,也還是要回到蘭登跟前。
不知道什麼時候,有侍者也将一杯酒端到了途遊手邊,途遊拿起酒杯,邁步上前,與蘭登隔着桌案碰杯。
達叔見二人碰杯,也想加入,還沒走近,就見蘭登已滿足地窩回座椅裡,仰頭将那杯酒飲下。
途遊卻并沒有喝酒,他将酒杯放回桌案,目光冷淡地落在蘭登身上,更準确的說,是那一節揚起的脖子上。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蘭登将自己的大動脈擺在途遊眼前晃了,每一次,都很是挑釁。
途遊想掐斷這節脖子。
達叔還維持着想要碰杯卻無人理會的尴尬姿态。他隐隐察覺到了眼前二人之間不太平和的氛圍,但又想不明白原因,尴尬地收回酒杯後,正想要說點什麼暖暖場子,卻見蘭登放下酒杯後,拿下巴指了指途遊放下的那杯酒,睨着途遊慢條斯理地開口:“那是葡萄汁,可以喝。”
達叔一拍大腿,“對了!李斯特醫生今天剛囑托過不能喝酒!我給忘了個幹淨!還好老爺心細!”
然而,在途遊聽來,蘭登這話卻是在挑明告訴他,我早知道是你。
途遊并不動容,隻淡淡回應道:“勞你惦記了。”
“自然要惦記,”蘭登自然無比地接話道,“畢竟…以後要承蒙你照顧了,第四化石先生。”
這句話耳熟,途遊眉心一跳,但也隻有一瞬。
他微不可聞地嗤笑一聲,以俯視的姿态看着窩在椅子裡的人,開口道:“放心,我會看好你的。”
在那個與平時看一起來一般無二的早晨,海妖号事故調查組,悄無聲息地完成了在明珠塔的集結。
此後數日,明珠塔都籠罩在一片忙碌的氛圍中,居中而立的兩座高塔——統戰中心與科研中心——都在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運轉着,緊鑼密鼓地進行着出發前最後的準備,這份忙碌,并不被高塔之外所知,而高塔之外,也正在上演着一些并不為高塔所知的事情。
入夜,偏僻的屋子裡,蘭登聽完了被李斯特醫生修複好的鬥篷人的供詞,便示意李斯特将鬥篷人恢複成原狀。
蘭登吩咐道:“杜若,這次我帶十八号走,你留下來,這邊的事情就交給你了。”
“是,老爺。”杜若管家應道,但随後又說:“這件事,其實無需您親自跑一趟的。”
“沒關系,”蘭登說,“總待在一個地方也膩了,而且,你不覺得這個調查組的成員,都很有意思嗎?”
杜若管家笑了,“的确,這隊人裡,什麼身份的都有。”
夜晚寂靜無聲,偏僻小屋裡透出昏暗的燈光,将蘭登、杜若和李斯特的影子模模糊糊地投在了窗子上。
而瑪嘉烈小酒館兒裡,一行人正在進行行前最後的放縱,有些人不勝酒力先走了,餘下童屠川、陶杉、戈娅三人,依然在不顧夜色地暢飲,酒精上頭的幾人,迷迷糊糊間又念起過往并肩作戰的日子。
明珠塔統戰中心裡,左晟依然仿佛不需要睡眠一般堅守在崗位之上,偶爾閑下來,他的肩上會多出一隻小小的、毛茸茸的影子,有那是即将随隊出海的十八号。
而不起眼的小公寓裡,途遊一個人立在窗前看着沒有月亮的天空,手邊,是海諾伊的那本筆記。
阿逐一個人留在明珠塔的審訊室裡。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突然間,所有人就都走了。人們好像突然忘記了他,他無人問津,又不敢走,一直待在這裡,已經不知道幾天了。
這一晚,他正在審訊室裡嚼着例行配發的幹糧,突然審訊室的門被人推開了,先入眼的是一隻皮鞋,随後手杖落在地闆上的聲音傳了過來,安德烈出現在了審訊室裡。
阿逐手裡的幹糧,就這麼掉到了地上。
安德烈神色複雜得看着眼前這個十多歲的孩子,十幾年未見,這孩子長高了,也成熟了,打眼兒一看,已不再是他熟悉的樣子,隻有五官,如果仔細盯着看,還能看出懷表裡那張老照片中二兒子的模樣。
阿逐呆愣了半天,才張口喊人:“爸…”
安德烈望着眼前的人,久久沒有言語,隻見他一直筆直的身形慢慢佝偻下來,最終在再無旁人的審訊室内,老淚縱橫。
那是途遊離開明珠塔的前夜,夜幕如墨般深沉,星光若隐若現,仿佛在默默注視着這片土地上即将發生的一切。
那一夜,有的人經曆着久别重逢,有的人選擇了無聲作别,有的人懷抱着一心赤誠,有的人懷揣着滿腹秘密,在沒有觀衆的舞台上,每個人的生命都似乎在此刻迎來了戲劇性的拐點,那些命運線自不同的軌迹彙合而來,縱橫、交織,自此,一起奔向大海深處那不可名狀的秘密,以及那秘密背後,新世界文明風雨飄搖的未來。
沒人知道,就此離開明珠塔之後,還有沒有回來的那一天,但諸多擔憂,都被很好地隐藏在看似歡愉的氛圍下。
也許我将就此離開,也許我将一去不返,但那又如何呢?
在我的身後,跨越近千年,燈塔仍然屹立不倒,人類文明,生生不息。
--燈塔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