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相信我嗎?”蘭波微微皺眉,對于莎菲爾提出的行動方式表達了異議。
“以防萬一。”她說。
“相信”這兩個字,多麼沉重,呵。
在莎菲爾童年時期為數不多的消遣,就是在村裡聽那些老人用沙啞蒼老的嗓音唱着模糊不清的歌謠,似乎是由于記憶的碎片和口口相傳中的纰漏,每家的版本都略有不同,至少到了她這一代,人人都能哼上幾段,但長輩們在閑談中偶爾唱出幾句帶着歌詞的小調就已經很讓人驚奇了。
歌謠的大緻意思是,在世界還沒有變得那麼糟糕的時候,曾經有一位穿着麻布袍子的人踏入了村莊,不為别的,就是講故事。
那時他們還不知道這位訪客就是外界令人聞風喪膽的“魔族”,或者說,妖精。這一切的源頭都要歸功于某個調皮搗蛋的小孩——他好奇地扯下了那人的袍子,意外地露出了他與衆不同的尖耳朵。
當然,那個小孩現在已經成了村裡最年長的人,即使這樣說了,小輩們也權當這是神奇故事的佐料,沒幾個相信的。
在那人露出耳朵後,村裡的大人紛紛圍了過來,有的拿起了鋼叉,鐵匠舉起了錘子,老半天歎了口氣又放了下來。看樣子這位自稱“吟遊詩人”的家夥似乎并沒有惹事的習慣,他的手裡握着一把豎琴,伴随着歌聲與琴聲,一個個精妙絕倫的故事如畫卷般在村民們眼前展開。
那些故事,有的驚險刺激,講述着勇士們的冒險曆程和奇遇;有的則纏綿悱恻,訴說着長生種的妖精與短生種的人類之間跨越種族的愛情。
在這些故事中,有妖精因戀人的早逝而陷入絕望,不惜一切研究起死回生的禁忌法術;也有妖精帶着這份無法彌補的遺憾,選擇默默守護,遠遠地看着愛人生老病死,結婚生子,甚至在看到後代遇到困難時,會悄然伸出援手。
如果是在臨近王城的領土,這樣離經叛道的故事剛開頭,講述者可能立馬就會被士兵抓住,帶去審問。
但這裡隻是王國的邊境,一個被遺忘的角落,連最低等的貴族都很少見。村民們面臨的威脅,不過是冬天裡沒有作物可收,隻能靠着打獵勉強維持生計,以及森林裡時不時出沒的猛獸。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莎菲爾哼唱起故鄉的歌謠時,想到的就是爐火邊跳動的火焰将母親的側臉映成半透明的樣子。
直到。
地牢裡,那個被鐵鍊貫穿鎖骨的魔族蜷在角落,銀發浸着血污垂落,可他忽然開始哼唱起小調——連人類孩童都難以忘懷的古調,沙啞的喉音震動着發黴的草墊,讓那啜泣的尖耳朵小俘虜睜大了他那紫水晶般的眼睛,連怎麼哭都忘了。
……所以,那個比毀滅更可怕的東西是什麼呢?
“明明大家都很努力、很努力,到最後卻成了不得不死的理由嗎?”
沒有回應。
抑或站在廢墟之上高呼萬歲,抑或埋于廢墟之底沉悶哭泣。
除此之外,他們什麼都做不了。
命運之手伸向天空,把他們撕了個粉碎。
——當那一天真的來臨?
——直到那一天來臨。
……
虛掩着的門縫裡滲着光。
藏藍的絨布上靜靜地沉睡着沉默已久的劍匣。
出乎她意料的是,機關彈開的刹那,銀白的劍刃在凹槽裡映着寒光,并未損毀分毫。
“呼……”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松了口氣,“原來還沒失效麼?”
——“黎明之誓”。
她還記得這把劍。
成為侍衛長那天,她下了值跑去王城的鐵匠鋪取前幾天修理的劍,卻被告知在淬火的時候不小心和其他的混在一起熔了,滿臉歉意的工匠學徒對她說,實在不行他請他師傅來再給她造一把。
那天的月夜閑着沒事,她就坐在那裡,數着磚縫裡新冒出的綠色,親眼見證了一把劍的誕生。
老匠人的手腕以某種特殊的韻律揮動鍛錘,燒紅的劍胚在水中發出初鳴。
沉默的匠人将這把作為賠禮的劍遞給了她:
“試試?”
于是重獲新生的劍在月色下揮舞,劃動空氣時帶着輕微的顫動。
後來,她将這把劍插進了魔龍的顱骨。
一擊,隻需要一擊。
然後這把劍就成了她本人的某種象征。
人們總是喜歡将物品賦予無可替代的意義,譬如“斬殺魔龍的傳奇騎士莎菲爾的佩劍”自然也得有一個響亮的名号。
鑒于侍衛長的三匹戰馬分别被命名為“阿缇”、“小花”、“美人”,騎士團的衆人一緻決定将命名權轉讓給更高權威的人,比如教官菲利希亞女士。
最後是由王儲瑪德琳殿下親自命名的——
“‘黎明之誓’,就叫‘黎明之誓’吧。”
說完她略帶促狹的看向自家侍衛長:
“你一開始打算起什麼名字?嗯?”
莎菲爾沒有這種習慣。
對她而言,劍就隻是劍。
“你要走了嗎?”
身後驟然響起推門的聲音,帶着一絲不容忽視的涼意,不得不将她從回憶中拉回現實。
“對。”
“那些事,和你沒有關系吧?” 太宰治站在她身後,滿臉都寫着糾結,眉頭緊鎖,或許還帶着點煩躁,“為什麼要去?”
她終于轉過身,輕撫着舊盔甲的鏽迹,像是在撫摸一位多年的戰友:
“為什麼不去?”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每次都擺出那一副‘給你們添麻煩了’這種表情,單是這樣就夠了嗎?”他抱怨的聲音中帶着一絲不易覺察的顫抖。
困在過去的人是沒有未來的。
他發現莎菲爾這人喝起酒來說話也半截半截的,時不時會愣幾秒鐘。
“那時候,我們經常去後山的風車下面編苜蓿花環……”
“我們?”
紅發女人呢喃着,眼神稍微聚焦:
“我和安妮她們。”
比起那些關于戰争和魔物的血腥故事,她更願意講述騎士團裡的一些趣事,還有她那遙遠而甯靜的故鄉。她的語氣輕松,笑容也顯得那麼自然,但太宰治卻覺得,她好像在刻意避開什麼,那些她不願提及的往事,就像是她臉上那道深深的傷痕,無法消除也無法忽視。
“小孩子不适合聽這些。”
回答也是相當之敷衍,非常莎菲爾風格的回應。
但很可惜,他确實是那種刨根問底的人。
“如果是因為戰争産生的PTSD,你應該去看醫生而不是去打一架,”太宰治說,“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總不能……總不能讓你把那些你自己覺得欠的賬全還在根本沒經曆過那場戰争的中也頭上。”
莎菲爾皺眉:
“這些事,你從哪裡知道的?”
“夢。”
太宰治簡單地回答,他知道跟莎菲爾說話耍花花腸子沒用。
“我确實看到了很多,但這都不是重點。”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繼續說道:
“明明都有想法卻不肯好好說,你總不能自己一輩子憋着。”
顯然是一副“我對我有理”的模樣。
“……夠了。她感覺有些頭疼,像是頭一次發現這小屁孩還挺棘手。
現在她當然可以選擇就這樣一走了之,但人最終還是有情感的,合理性這種東西并不能成為驅動力。
回到那個問題。
所以,那個比毀滅更可怕的東西是什麼呢?
隻有找到它,直視它,然後發現它根本傷害不到你,才能徹底解決問題。
不過命運向來是仁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