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長的一天;再沒有這麼長了,雖然這完全是被單方面宣告的:這天清晨出門的時候,他就遇見了她,此後,無論他去了哪裡,都休想擺脫她;她是如此萬能而他是如此無力。“多長的一天!”未婚妻對着太陽宣布道,張開雙臂。她這樣修飾她的主題:“像是永遠不會結束一樣”。他——未婚夫郁悶了,要出去散心,到了山頂上,下邊是河水流過的山谷,兩邊,匍匐的樛樹蓋着兩人的影子,鳥鳴蟲嘶;她忽然轉過頭,問他要不要聽個故事。
“什麼故事?”他相當絕望地問她,知道不僅不能擺脫她的形體,還要被她的聲音所纏繞。他問後,她登時大笑,跳到他身旁,像隻兇猛的雌鳥,顯擺自個尖銳的鳥喙,将手上可傷人的指甲在他眼前晃了晃;她身上的氣味,也一并湧到他鼻子裡。她撅起嘴,可能别有意圖,但在他看來倒顯得更紅,更鮮血淋漓了。“喏,還能有什麼别的,我可不至于驕傲到有什麼書本上的故事少爺我知道,您不知道,所以我要跟您講的,是個出于天性原因,我知道,而您不知道的。您猜是什麼?”
她含情脈脈地看着他;他轉頭就走。“我不知道。”他宣稱,但更像求饒,她便讓步了,靴子撥開地上的穗草,追着他,“好啦。生什麼氣呢?”她柔聲哄他,真叫他不寒而栗;不過幾日她就變得像母親,将來他要如何安生?——或許沒有将來。一片冗雜中,他腦袋裡突兀地冒出個頗慘淡的想法,但在此情境下,竟有幾分滑稽的安慰,仿佛這地方被戰争變成片斷壁殘垣,也來的比困在畸形的關系裡要好。
他正想着,忽然背後遭了一股拉力,像雄蛛撞到一張粘稠,扯不開的網,動彈不得:她輕輕一躍,就将他抱住了,呼吸拂在他耳邊。“您脾氣真大。”她說;“一點也不。”他回複,“我是對着您不知所措。請您放開我。”“好吧。”她照做了,松了手,将他轉過來,仿佛擺弄個玩具小人,整理他的衣服,對着他微笑,“好吧。您不猜,我就揭曉謎底了:一個關于女人的故事。”
她指自己——女人——他——男人。嚴格來說,他可以反駁,但他這麼強烈的欲望用給自己帶來更麻煩的信息擺脫這麼一種分類,所以他任由她做了:男人——女人。
他聽她說。
“有關為什麼女人比不上男人,崇敬男人,用上一生為男人服務的原因——保準有趣——”
他再次轉身,不出意料,還是被拉住了。“我不聽這故事,”他叫道,“這和客觀事實不符——您可以将我像隻螞蟻一樣碾碎,而我任您宰割,人人都知道。”他那語氣中的義憤填膺不知是裝出來的,還是确有其事,對于本人來說或許也是半真半假了,隻見他氣憤地聲明道:“我懷疑您在挖苦我,女士。的确,我同您相比,簡直不值一提,但這不意味着,您可以侮辱我的人格——”
她撲哧一聲笑了;笑聲不停,最後變成了捧腹大笑。
“您真夠害羞的——怎麼,夫君,您到現在,還不取用我最珍視的服務,就是覺得自己比不上我嗎?”她竄到他身前來,将手貼在他胸口,又抓起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胸前。他掙紮,但她按得很緊。
“您聽見了嗎?”她問。“我聽不見。”他矢口否認。“那我倆有一個人一定是死人了。”她打趣道;他面色發白。“您自告奮勇地替我承擔了這個職位!”她更加高興,但最終收了笑容,認真打量他。
“您的心跳得比我厲害。”她解讀道,“意味着您比我有顆更大的龍心。孕育您的龍心是蓋特伊雷什文的二公子,孕育我的卻是勞茲玟的領主,明尼斯美爾的大公子,加上我父親的首席大臣:君王殿的宮相,但到頭來,我的心沒有您大,您猜這是為什麼?”
“我不知道。”她的力氣小了,他便扯開了手。“第二:您說的是假的,根本沒有這回事,我沒法化龍,和您根本沒有可比性。”
“因為我是個女人。”她絲毫不理會他的抗議,自顧自地說道:“身為女人——這件事給這顆龍心帶來了巨大的負擔,不要提其餘的諸多負面因素,但這一切并不是沒有理由的,我正想和您分享這個故事:這可是一個女人的頭等秘密,我是将您看成了我的丈夫,才和您坦誠相待的。”
他看着她;這天的陽光如此好,乃至他感到皮膚燙得想要向上翹起。
他看着她。
“您真的看不出您和我差别有多麼大?”他很慘淡地對她笑了笑,“我壓根不是什麼龍。您也許和什麼别的巨龍——我的老師,您也許可以跟他談談。但和我讨論是無意義的。您沒有任何遜于我的地方,如果找您的說法,是我遜于您了。”
他多想離開她;但那無法做成。她是個追蹤大師——無法忘懷,定能像葛藤一樣不舍地跟着他,一直對他說着:“别沮喪,”“時候未到”,一類的話。
“這隻是您——身上有一些個人的原因,讓您沒法,幹脆利落地化龍。那算不上什麼問題。您總一天會變成龍的。如果您想更快一些,我有幾個辦法,”她說道;他們正沿着一條兩端被灌木隔絕的林冠路,向上,尋找下一片陽光,“讓我問問您:您喜歡戰争嗎?”
他停下,回頭,疑惑地瞧着她。“當然讨厭。”他納悶道,“難道您喜歡嗎?”“啊呀呀!”她叫道,“一定喜歡——誰給您灌輸這麼錯誤的觀念的?讨厭戰争?”她飛快說道:“我若是個男人,最喜歡的就是戰争,因為我父親戰死了,他的心是由我來繼承的,隻要我不給其餘人搶先挖掉了:這是天底下最暴虐的一顆龍心,從第一代起,傳承了幾千年了,可惜,就是因為我是個女人,與它失之交臂,真氣人!——您父親也是一樣的。”
他面色鐵青地看着她,咬着自己的嘴唇。“戰争帶來空曠的土地,血系的更改,成堆的食物,大量的苗床,少爺,”她高興地說,“火是我的家訓,因為火正是這世界的本質:我們訓練一生,便是為了能夠在最終的戰争中燃燒:勝者為焰,敗者為柴。難道塔不也像是一座燈塔,永遠渴望着火焰,像它現在所作的那樣?戰争就像燃燒柴火,司空見慣,沒什麼大不了的,因為所有的系統都需要熱量。”
“好吧。”他聽後,深深吸了口氣,伸出手,讓她挽住了,說:“夫人。”不無諷刺,但她誇獎他的從善如流,“您這麼說,很有道理——人,對您來說,不是食物,就是柴火,對嗎?”“正是如此。”她回答,“難道有某個人對于另外一個人來說不是嗎?”
“我猜沒有。”他笑着說道,“但我不禁有了疑惑——那我這個丈夫對您來說,不也是食物和柴火,二者擇一?您怎麼還要和我坦誠相見呢?”
她眨着眼睛看着他。
“噢!”她笑道,“您真夠可愛的。”她告訴他這個秘密:“因為妻子和丈夫是一個人。我們的靈魂會慢慢融合,心跳也漸漸一緻,您的利益,就是我的利益,您的榮耀就是我的榮耀。丈夫保護妻子,妻子也服務丈夫,因此,人們才說:一個愛護妻子的男人會得到榮耀。你不能指望一個靈魂隻工作一半還工作得很好,但這不幸是我家族男人的通病——我要指出,您父親也犯了這個錯誤。”
“您的母親是一個男人能指望的最好的另一半靈魂了。”她同他說,“然而他對她一點也不熱心:他出軌了。您要是時運不濟,一半得怪您的父親:這事難道不讓您有點恨他?”她問,“您要是恨他,就好了。仇恨容易讓龍心萌發。”
“荒唐。”他沒有松開她的手,隻是清晰地說道,“難道我非得想要殺了我的父親,才能變成龍不成——”“怎麼不是呢?”她談起這件事倒顯得理所當然。“我當初就是一邊想象吃我父親那顆心,大快朵頤,飽餐滿腹,才快快樂樂,帶着笑容變成龍的,一點也談不上痛。”她現在走在他前面了,一蹦一跳,告訴他化龍的秘密:“您得想點——快樂的事。您怎樣是勝利者——怎樣獲得了一座新的城市,新的奴隸,新的食物。想象使快樂狂烈,而快樂使龍血沸騰。快樂和仇恨一起,就使一個孩子變成龍。”
他垂下眼,睫毛在光下閃爍。“沒有别的感情了,照您這麼說。”“還能有什麼呢?”她興高采烈地回複道,“這已經夠複雜了,我說的有些簡單,但足夠複雜了。”
他停下腳步,在一塊樹林的陰影裡,看着她的背影。他似乎應該害怕和她獨處在一塊,但一想到,在宅邸裡,在城市中,他适合成千上萬個她待在一起,他就覺得害怕沒有理由了。他感到他沒有權利選擇生活在怎樣的群體,而無論人期望躲在怎樣的港灣中,這樣靈巧,熱烈的野獸,總是将人包圍着;有時,差别僅僅在于,人是和怎樣的另一個人被困在這種境地裡。他彎着嘴角,有點無奈地笑了笑。
“您有沒有那樣一個…無論發生什麼,都不想吃,不想燒的對象…”
“我自己!”她沒有任何猶豫地回答道,湊到他跟前,笑眯眯地瞧着他,“也就是您啦。”
“除自己以外的。”他别開眼。“除自己以外的。那倒奇怪,如果您沒有,我們倆怎麼可能是一個人——我和您太不一樣了。”
她的鼻尖就懸在他的額頭上。“嗯哼。”她發出鳴笛一樣的聲音,“您當真這麼覺得…”“”什麼。”他輕聲重複;她們的聲音都很輕。“不一樣。”
她用那般草絮的聲音說道:“您覺得,我和您說到底是不同的。您真的這麼認為嗎?”
他瞧了她一會,然後說,不。“那好啦!”她很高興,“為什麼您這麼認為呢?”
他苦笑。
“因為您肯定想讓我這麼回答。我看不出我們哪裡相像了。”
她努嘴。“您現在也會捉弄人了。”她又重新露出笑容。風從林冠上疲倦無力地穿過,撩起她的一簇紅發;他顯出屈服的情态,等待她揭曉答案。
“‘既為龍屍成,乃就巨龍身’。(A dragon conceived must be a dragon born.)”她念道,“因為您畢竟是從巨龍中誕生的…這是您的命運,雖然您受了什麼誤導…雖然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有兒困惑,畢竟,要從這樣事物,變成那樣的…為什麼要走這樣的過程呢?這似乎誰也說不清…誰都說不準…但事情就是這樣的。”
他們站在那;最後一道林木的屏障之後,背後,陽光已從陰影後漏出一絲明亮。“所以,您是說,有一天,我會變成您這樣…和您變成一個人,不吝啬吃每一個人。”
“差不多吧。”她認同道,“但您也麼必要吃每一個人啊!總是要有人幹活的。但您要做到得到。”
“我做不到的。”他迅速回複,“有人,我永遠也不願意吃——為了對這人的承諾,我也不會想吃其餘的任何人,我認為我這麼做,就是對不起他…”
“啊,我知道,我知道。您說的這個,我知道,”她輕快地說,“您說的這個——非常嚴重,但也很普遍。這是一種‘甜心’的毛病,不瞞您說,在女人裡最常見…小孩,往往十幾歲,就好了,再也不會犯。一生就這麼一次…但是女人呢,容易一生都浸在裡面,這樣,一顆心就再也動彈不得。愛…善良,這麼一種東西。它是對龍心最有害的。讓我告訴您這個故事。”
這段話讓他感到渾身不自在;他無法維持着自己的表情,甚至,不妨說,他感到有點憤怒,但她的聲音仍然在繼續:“這個故事:最開始這世界上是沒有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