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嚴重。”多米尼安說,“你也看見這不是數量的問題。”“這是士氣的問題。”士兵提出,“應該指出,您被燒成這樣,對士氣影響很大…您的鱗片恢複了嗎?”
他搖頭;他走到塔的側邊,可以俯視原野的地方,順着方形的開口看出去。“恢複會很困難嗎,依您看?”他瞥了他一眼。“它根本不長出來。”多米尼安坦誠道,“就像它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聽話人沉默了,說話人倒顯得若無其事,隻是若有所思。“士氣,”多米尼安說道,“那很奇怪。難道他們不是一直都為了死,隻為了死,而戰鬥…現在倒需要士氣和希望了。勝利,以這樣的代價拿到,從來都不困難…什麼都不剩下了。”他看着原野,然後問他:“白王的軍隊有消息嗎?”
“我正要說起這件事。”總管回答,“斥候部隊前天晚上就報告說白王的軍隊從平原過來了,顯然這是他的好主意:喉嚨噴火。他倆合作耍了我們一道——它對喉嚨的要求是巨大的,”他講了個笑話,“但恰好血王很上火。”
另一個對話者瞧着塔外的巨橋,通往過去是“奇迹之門”的那道斷崖。“代價沉重,”多米尼安肯定道,“他現在一定在打理自己的喉嚨。他需要白王的燃料,還需要他幫他治療喉嚨——燒了我的鱗,但也燒了他的肉——讓我們下去。”多米尼安對他提議道,“我們的兩位客人在等我們了。”
總管走到欄邊,看見斷橋旁飛舞的旗幟:一紅一白。
他們經過原先那扇房門前時,他的腳步輕了,走得也更慢,仿佛戀戀不舍一樣,等下了樓梯,他就走得很快,總管要追他。
“我要向您提這件事:”他說,忽然想起來,“女神流血了——怎麼說呢,該說,來潮了嗎?您知道,雌性的動物,譬如,母——犬,在她們對于雄性的追求很熱烈的那段時期,□□是會出血的。之後她們就會懷孕,一年一次…我認為…”
“你認為什麼?”他停下來;他差點就撞到他了。他停在他身前,見到那雙綠眼睛沒有情感地打量着他。
“我認為,”士兵幹巴巴地說,“您和女神可以考慮——産生後代。”他換了個說法,“生個孩子。”
他對他笑了笑;但他瞧見他的眼睛是空洞,甚至,讓他也感到陌生和費解,殘忍的。“孩子。”多米尼安說,“孩子。”這回,聲音柔和了,多米尼安擡手,數十年從未有過地,用沒鱗的皮膚碰了碰他的臉——好像他真的是他的孩子一樣。“将軍。”士兵柔和地說,“為什麼不呢?剩下的人都會很受鼓舞。終于,一個新生命…不是死亡。”
他看着他的眼睛;那笑容沒有褪去,反而加深了。“孩子,”他歎氣道,不知呼喚誰,“怎樣的人會讓自個的孩子生在這個世界上?”
他放開了他,看他的神色多為悲戚了。“這孩子會受盡折磨。”多米尼安說,“并且,你能想象嗎?如果她生了一個孩子,他們會怎麼看待她…”
他确實苦惱,甚至有點困惑了。怎樣看待她?“敬仰。”總管猜測道,“甚至是敬畏。再沒人能做到這一點了。”
“敬畏!”多米尼安聽後哈哈大笑,聲音啞得讓人覺得沉重。“有時你也真是個孩子…”他的臉在笑容過後看起來無奈,帶着冰冷的溫情,也就這種溫情,他竟然将他的袖子拉起來,就這樣牽着他走了,帶着十足的無望,眼睛看着前方,露出一張因為憔悴和傷病而顯得更輪廓分明的側臉,對他說:“你還是不要知道為好…”他寒冷又哀傷地說,“你想象不到那會是怎樣的悲慘…僅僅是因為能孕育…孩子…”
“我确實想象不到。”他承認了;他同時也意識到,起碼是今天,他絕無可能勸說這兩人生什麼孩子。女神怎麼想呢?他沒有詢問她,但似乎也是驚恐,大于驚喜。那很痛嗎?那天,她回到塔内的時候,血從她的腿上向下滑落…
血;痛苦和熱情的象征。當他擡頭的時候,那旗幟就飄蕩在他面前,然而旗幟下站的,不是旗幟的主人,而是他的老君主。
“大人。”總管換上笑容,向白王行了個禮。“上次見您還是五年前了。”
時間在白王身上停止了;他自己也頗像停留在明石内部的一具雕塑,笑容永遠完美無缺。“真是漫長的五年,”白王回複道,對他微笑,“無數不眠之夜,我都還想念聽您講學的日子。這種因為戰争而産生的無端分别真是令人感到傷感而無奈,我正在想,您要是能——”
“萬事難兩全。”總管輕巧地截過話頭;白王也認同了,然而,對着他時,眼睛都是沒睜開的,待到轉過頭,去了另一邊,看向多米尼安時,才睜開了那雙金光燦燦的眼睛,裡頭像藏着一尊方柱石,瞳仁狹長。
“實在是感謝你在身體抱恙時,還出來見我了。我高興見的你這漂亮的黑頭發沒受什麼損傷。真是叫人慶幸,也很幸運,調配很成功,它不怎碰除鱗片以外的東西——您的鱗長出來嗎?”
白王問,笑容滿面。
“謝謝您的關心,我以前都不知道您喜歡火。”多米尼安回答,“我的鱗片從來不如您多,隻是現在更少了。”
“這回答可機靈!”聽話人拍着掌心,笑眯眯地贊美了一番,“看來發号施令多了,多少是逼迫人做以前從沒想過的事,說從沒想過的話…”
“您當真是喜歡火了。”多米尼安打斷他;他說得很平淡。“那也是很好的;火什麼也不留下。他在哪?”
手放下了;北方君王蛇一樣的瞳孔徹底睜開,看着他對面這個人,“火?噢。”他笑笑,“不是那麼喜歡。您說的對,它什麼也不留下,太野蠻,太淺顯了。這些研究是實用的,目的是——隻是,讓您知道,您這些年的做法有多麼荒唐。我知道您心意堅決極了,不讓您自己嘗嘗自己的苦藥,是無論如何不會軟化一下您那鐵一樣的心腸的——您已經不是過去我知道的那個人了。”他一副十分遺憾的樣子,“它什麼也不留下來,毀滅了敵人,也毀滅了自己。”
“您的動機是可以理解的。”遊說顯然功效有有限,多米尼安不為所動,“他在哪?”
“——血王有一點事情處理。”他仍舊微笑道,“考慮一下——朋友,我是帶着誠意來的。為了和平,如果不是這樣,你受傷的當晚,我就會發起進攻。”
“您很難做到——您的巨龍比我的少太多了。”多米尼安回複道,“并且您正面作戰是很不利的,而當天血王的情況并不我好多少了;您沒必要吓唬我。他在哪?”
“他在照顧自己的一點小事,我不知道詳情,朋友,”白王說,“聽我說。你需要和平,你現在在做的事不過是玉石俱焚,徹頭徹尾的毀滅,怎麼,難道您和他,想兩個人一起,将這片水做的土地,變成烈火燎原的戰場嗎?我真是不知道您是怎麼了。您一點也不關心生命了?”
他看着他。
白王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我看是的。”他轉過頭,對總管,打趣道:“您的将軍顯然是因為一些欲望昏頭了。”
“昏頭了。”多米尼安重複一遍,“您說說看,您的條件,讓我受您的啟發——我也覺得,我早就像是不清醒了。”
“讓我們直白一點,”白王的态度很溫和,教導,勸誘他,“結束戰争,将女神帶到北方的學院來。到了這個地步,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戰争是無益的,我肯定連他對此多少喪失了興趣——一年,三年,隻要和平,三年之内,學院就能給出生命的答案。”他提出,“那絕對不是像什麼動物生殖一樣可笑猜測。淺薄,難以忍受。”他做了個手勢,“想象一下,一個生命,一個被全新創造的靈魂,像個動物一樣降生,不能選擇自己是否降生在世界上,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樣子。這種荒唐的不确定性會讓任何孕育者都因為結局的悲慘而強烈地愧疚,不要談一種智慧的交融了。你可以孕育出一個傻子來嗎?”白王,他的激情通常是虛假的,他的和善和溫良也一樣,但此時,似乎是難得的真心熱忱,“況且,您想一想,讓一個靈魂,從那麼粗鄙的方式,那麼粗鄙的地方誕生,誰能忍受?母親是不可能要承受這種事的。實際上,我們已經猜測了,它其實可以從——”
“您想要女神去北方。”多米尼安忽然說;仿佛他的對話者并沒有在和他說話一樣,然而那個詞還是來了:死亡。
“它應當可以從死亡中誕生;向從前那樣,但要一點物質基礎——屍體,輔以女神的血,和一個特殊的結構:需要手術,但不會有痛苦。我已經測試過。”白王說道,從那陣熱情中退了下來,“啊,是的。是的。”他認可道,“我需要女神去北方。”
白王笑了笑,碰着自己一縷銀色的發絲。“您一副有拒絕餘地的樣子:親愛的朋友,您身上一塊鱗都沒有呢。您現在就像個人一樣。我是抱着誠意來的。”
“我從來不懷疑這些鱗片會離開我。”多米尼安回答,“它不會。您不用期望我會答應了,這是不可能的,母親哪也不會去,雖然我不能說我很驚訝,大人。”
總管看見,他輕輕看了一眼他。“我一向就想到,你們兩位提出來的條件,不是奴役,就是死。少有第三條路。”他轉過頭,看向塔的方向,那個關閉着的房間,眼睛一眨不眨的。
“您的回答是這樣。”白王說,“我猜想我得問問女神本人了…”
“您一定會威脅她。然後,她一定會答應您。”他說話的對象,現在背對着他,士兵看見他的臉,像給凍住了。
“活着做奴隸,死了做奴隸。”他輕輕柔柔地說,“要是讓她落到了你們手上,我不如親手殺了她。”
士兵驚愕不已,但見他的面孔也被哀傷蓋住了。
“像對我的孩子一樣。”他說道,帶着仿佛來自一生之前的溫柔,但霎那間就逝去了,“我的回答是很确定的。”他這麼結束了這段話,“現在,我想知道之前那個問題的答案:他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