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另一隻龍轉了身,頭也不回地——起飛了。
自然奇怪。蛇的眼睛仰望高天:對小士兵來說,再好不過了。他可沒有自信能咬死兩隻隻比他小一點的龍,更不用提他這形态,最擅長的是出其不意;沒有翅膀的壞處盡在于此。他的牙齒沒進這隻被纏住龍的脖子裡,血同熔岩樣灌進他口裡,而誰又能否認它很美味?他幾乎都要忘乎所以了。
那聲音就是這時候來的——雷霆驟響。登時,無論是龍還是孩子都僵硬了;那是怎樣一陣聲音。他的牙齒都不動了,嘴巴張開,血往外滑落,而他纏住的這隻龍終于将翅膀紮進了他鱗裡。這樣,他就綁不住他了,像塊繩子一樣他散開,力量流失;小孩尖叫;他被壓到地上,龍的牙齒沒進他的脖子裡;小孩哭泣。“哥哥。”他們站在一旁,看着這兩個大家夥流血;一兩個,甚至從地上撿石頭,往龍身上砸。
“龍!”一個小孩叫道,“好大的龍!”
好像他第一次見到龍似的。
他的眼睛向上翻;向上看。蛇的眼睛看向高處;但他什麼也看不見了,隻有黑色。像月亮的影子從山峰後流露,這個黑色的影子同樣從山的背後出現,給他的眼睛裡流下一圈漆黑日暈似的朦胧——那陣雷霆似的吼聲越來越近了,乃至于,這條正在吃他的龍,都停了動作。
影子落在他們上方,盤旋;小孩不再分散了。這身體實在太龐大了,無論跑到哪裡去,恐怕都能被碾碎,他們幹脆,心滿意足地鑽到了蛇的下面,蜷縮在那些鱗片旁邊。
影子降落了,像座山砸在地上。它對着這條龍咆哮——龍便像小狗一樣從它身下鑽了出去;它又對他吼了一聲,他便轉過頭,像他那同伴似的,頭也不回地飛走了,翅膀拖在地上,雨砸出一連串痕迹。
很大的龍;那孩子說。真夠大的,他心想。他們竟然會認為自己是龍,在看到這條龍之後?
他躺在地上,身體僵硬,不能動;而龍則邁開步子,移走了影子,一步一步地重新走回山峰的方向了;小士兵等着自己的鱗片褪去,骨頭複原。他的眼睛回來,耳朵回來,聲音清晰,哭聲也近了。
他勉強轉過身,想看看到底什麼樣的孩子——能變出這麼大一條龍。完全不出于攀比,而純粹是好奇,因為那實在是太大了,大得不像是任何年幼的殘忍,天生的靈活,任何這個時代的饋贈能産生的。某一刻,他聽見自己的想法說:噢,這不可能是個孩子。那并不是什麼不服氣啊!那隻是,不可能,不可能。
“哥哥。”一個小孩說,“媽咪。”他指着龍離開的方向,“媽咪。”
他直起身。天空灰暗,潮濕地瞧着他,而地上的草,就像張床将他包在裡面。是的——當他們失去曾經的世界的時候,他們還是些沒心肝的小畜生,所以那些神秘的龐大和野性,就那樣殺死了成人,卻在他們身上暢通無阻地穿行——但即便如此,那些從小就被重複,不厭其煩的東西,還是留下來了,就在他們身上,他們心裡。所有孩子都是水做的。一個抱着他們,負責像是他們的奴隸一樣照顧他們,将他們的需求,看作自己的需求,将他們的心,和自己的心連在一起的人會告訴他們,人死魂作土,複為雨蘇生。當人死了之後,他們的灰進入土裡,水帶着他們,江河入海,有朝一日,終将再次歸來,從雨中降落...因此,雖然時不相同,關系相異,他們永遠也不會分開——誰又會不相信這一切,即使是那些隻會玩樂的小動物呢?雨就這樣落到他身上,落到他的眼睛裡。
那不是什麼意外的事:當他擡起頭的時候,看見的不是個男孩。他看見他,和他一樣,坐在那,垂着頭,因為那些孩子跑過去,抱着他的腿,他的腰,不讓他走。
那男人擡起頭來看他——他應該覺得好笑的,因為這情境的事實是,龍被孩子的尖叫聲吸引來,又被孩子吓跑了:他一邊跑,一邊還似乎說着:不要靠近我!但那沒有用。
他們哭。于是,他隻好歎着氣,又坐下來了,閉着眼睛,身上挂着好多個孩子。
“...媽咪?”
他聽到他自己的聲音;遠處,那男人睜了眼。
萬物單一。綠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