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大人。”士兵對将軍說,會議已經結束了,他對他笑:“您近來一定相當勞累吧?”他看着那雙綠色的眼睛睜開,那具石像一樣的身體重新被注入這被死亡眷戀的魔力,任誰看見,都要說他的力量已經被歲月淬煉到相當華美的地步,但這瞬間,他也不禁想到:命運多舛,再聰慧的觀察者,又怎能想到這曾經是具柔軟,甯谧的身體呢?當将軍醒來的時候,他的身體被睡夢禁锢了力量,乃至連他外見的樣貌,都不能阻止過去的朦胧湧出了。哪怕他在這個當口拿刀威脅他,他也隻會這麼哀愁無力地瞧着他,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裡。
士兵告訴他在剛剛的會議上睡着了。衆人都看得見他——就坐在白王旁邊,随會議漸進,原本隻閉着眼睛,後來,連眉頭都松開了,雙手交疊,靠在椅背上,安靜得像具死屍,呼吸很輕,嘴角放松——一直睡着,從沒參加過任何讨論。白王瞧了他一眼,面帶微笑,就繼續會議進程,而士兵,則要動作得當地靠近他,幫他将眼角的眼淚擦了——他們都見着他哭,眼淚同雕塑上的水痕流下,于是皮膚便也像展開了石作的裂縫;他的确是被當作雕塑來對待的,乃至于他哭的樣子,他眼淚的實質,都被從内到外理解為了,腐蝕性的雨。
“您再去休息一下,我們便出發去塔裡?”士兵說——他老了。與會者對此時正常對待,也像對待一具雕塑的狀态。或多或少,這個年代的人接收了這是個被死亡主宰年代的事實,同時默認了,作為最大,最年長的,他——黑龍的力量既然被年月解釋,他在接受時間審判上,自然也要首當其沖,孤身前往。
“您放心。”士兵解釋道,微笑着看着他,“依我看,白王的勝算并不小。他做了很充足的準備...”
但他并沒有看他;他還沒醒來。他甚至沒從這張椅子上起來,他的話,他聽得也不真切。他見到他仍然靠在那,輕輕轉過了頭,眼睛,鼻尖,都在光裡,留給他的就是一張側臉了。那還是件挺奇怪的事:他從來沒這樣,從視線上方,看他,以至于他看起來從來沒有這樣靜止,朦胧過——他甚至覺得他看上去像什麼人——非常奇怪。他甚至覺得他有點像她!
他笑起來,眼角彎彎:“我看出來您作了個好夢。”他到底還是算了解他:他們都見到他哭,但他就說得出他什麼時候笑了一下,比石頭碎裂還心碎,說:“您夢見了過去吧?”
将軍動了動嘴唇:...算是。
士兵靠在了桌旁;什麼人也沒有了,隻有他,和這個夢遊的人;夢遊的巨龍。他有哪怕一次夢見過那些被他作鮮血雨種殺死的人嗎?士兵笑笑,不再企圖将現實的事,當下的要務告訴他,而是投其所好,從記憶裡搜刮出那些,十年,二十年前,他一遍一遍,不厭其煩跟他講過的曾經:雨,孩子,山區。“您的夢裡下雨了吧?”
他柔聲說:他的夢裡總是在下雨。
算是。算是。幾乎。他的嘴唇掙紮得動:“...她。”他說道,而士兵就聽到這麼多。“她...哭。”
他想要醒來;但那很困難。他說完這話,就掙紮着想站起來,但步伐仍然是漂浮的,手扶着額頭。
“我要去塔裡——現在。”将軍勉強向他解釋,不期望說服任何人,甚至不包括他自己,“我夢見她——哭。”
他對他說道;他看着他離開了,好一會,待在原地,隻聽那腳步聲在走廊裡回蕩。他看向窗外,北方的陽光同冰一樣冷,甚至不如地底,人血和時光凝結的明石,永遠閃爍明亮,徹夜不墜,有如永生。
他夢見——他自己自然是比什麼人都清楚,他究竟看見什麼——他夢見過去,但那也是過去了——在他們進入奇迹之門前;在他們進入這扇門之後,他的夢隻有一個内容...他除了她以外,什麼也不夢見了,甚至于,他不入睡,到室外,草地和河流邊的時候,月亮仍然找到他,因為他已經被選中了,但他怎麼能抱怨呢?因為,内心深處,難道不是他祈求她能選中他,讓他不要忘記——這一切,那在萬物皆在頃刻間蕩然無存,往後不過是生生不息的苦痛相疊之前,浮光掠影的回憶?仍然,他所作的事是徒勞的,顯然,月亮并沒有保存回憶。她制造了新的記憶,他過去的回憶,便徹底被扔進了布滿骨刺的迷宮中了——因為他傷害了月亮。他早就接受了這一事實:記憶的喪失和□□痛苦,都是對他幸運的懲罰。當他掠奪,它就要收走他剩下的東西,直到一滴血都不剩下,所有骨頭的碎裂,他才能倒卧在泥地裡,遺失殆盡,連回憶都不再珍惜,就此沉眠。然而,現在還不是休息的時候,塵埃還不願意接納他,所以他對月亮說:“我不想傷害你。”
但月亮對他說——
他聽見走廊盡頭傳來物體撞擊的聲音。
(但那是個謊言,不是嗎?當他說,他不能,不願意來見她的時候,他總是解釋說他是有要務來的。但那不是的,從來沒什麼非要他來不可的任務,隻有非要他來不可的渴望——從沒有過渴望,也從沒有過這樣強烈的渴望,希望她用手碰他,用她嘴唇吻他,讓他在她懷裡過一個無夢的夜晚——沒有夢。因為所有的夢都實現了;他不敢相信這一切,不敢相信她的眼睛成了唯一活着的星星,她的聲音成了複蘇的旋律;當她笑的時候那像是天晴,她哭了便下下雨了。他将她當成了自己的孩子——自己的自然——自己的月亮。一切他哪怕敢想象過,期望過一次的事。)
“不,不,不。”她很明顯地哭泣道,“求求你不要這麼做,不是你想的那樣。”
“這就是你給我的答案!”他吼道,“在我給了你這麼多次機會後?”
當門被打開的時候,她正站在窗前,按着自己的衣服。“你來得正好!”他見到他來了,反而顯得很高興,興緻高昂地瞧着他,說:“别做出那張生氣得要吃人的表情。不巧得很,我也許是世界上唯一一個你用這表情威脅不了的的人。”
血王彎下腰,躲扔過來的匕首,紅發像空中綻開的火焰;刀砸在他背後的瓷器上,聲響尖銳,而她叫道:“不要!”
她請求道,聲音打着抖:“這不是件必要做到這個地步的事。”她對黑龍說:“讓他走吧。”
他看了她,見到了她的哀求,仍然,他的手抓住了這個紅發男人的脖子;他沒有反抗,隻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她。
他朝她啐了一口。
“我給了你這麼多機會,”他罵道,“這就是你給我的答案:靠男人!”
他惡狠狠地瞪着他,像是要将他吃了,憤怒一點也不比他少,反而顯得更激烈,更強盛些:“你不要告訴我,你選的姘頭竟然真的是這個男人——噢,你這腦袋裡究竟有什麼毛病?你的智慧和美德呢,都用在哪了?選一個白癡?我恨你。”
他對她說道:他恨她。“我恨不得把你吃了,媽媽,”血王說,“如果不是我現在還做不到的話。”
手指掐進了他的眼睛裡;她見到血湧出來,不禁連連請求黑龍停下,放開他;他則哈哈大笑,對掐着他的人說:“你最好把我的嘴也堵上,否則我會說個不停,讓你知道你這勁頭就像給我撓癢。”對她,他則說:“你知道這男人最擅長的就是把别人的臉直接剝下來嗎?你選了一個對你的膽量來說十分不合适的對象。”
她一直看着他,他隻好将他放開了。他的兩隻眼珠在他手上,他将它們掐碎了,而另一對就正在這時,從那個扶着牆,笑個不停,将手上的血塗在牆上的人的眼眶裡長出來,一樣藍,一樣明亮,隻是沾着點血。他直起身,似乎除了視線受阻,一點疼也感受不到,仍然那樣輕蔑,譏笑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