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第二天沒見他出現在除房間裡的任何場合:不在休息室,不在餐桌,不在角鬥場,不在外頭,也不在晚宴上。他就早上見了他一次,在他剛起來的時候,看見他坐着,垂着頭,雙手抱在胸前,讓人疑心是不是胸前插了杆槍,現今血已經流幹了才渾身放松,仍然睡着。劍也靠在椅子上,就在一旁;窗外是個陰雨天,士兵擡頭,便感到那暗沉沉的光,夾雜遠處草地和林木的灰綠色撒了滿臉——那是種冷漠的綠色。這之後,他就出去了,過了充實而機械一天:上午他在休息室同士兵下棋,中午他去白龍王的餐廳,替這個他料想就不會出現的人參加會議,事實上果然是沒來的。下午他們出去打獵了。他們沒來這裡多久,但也沒停留太短暫,而實際上在這個時間,終于有人耐不住寂寞和冷冰冰的石頭房子,要冒犯女神林場裡的動物,竟然應當說是件奇怪的事。但無論如何他們還是去了,而母親也沒出現,任由他們在樹木和土壤間穿行,露水細雨落在耳畔,踏過泥潭獸蹄很快斷于嗚咽,這森林裡的野獸太溫良,乃至活動本身到底是沒有趣味了,隻是那像夢一樣柔軟可笑的勸說最終夜沒有來,緻使上次笑了她的人,這次反而懷念,說着:“我還指望她說幾句呢。”他就這樣跟着去,想着,動着,消磨時光,一整天,既沒有見到他,也沒有見到她,就這樣到了晚上。晚宴結束後,士兵才回去,大醉酩酊,見到屋内一片漆黑,張開手臂,像鳥撲翼,維持平衡,踩着喪失心智的舞步,跌跌撞撞地東碰西扶,就快癱成爛泥,心想:别倒在那柄劍上就好,然後便天旋地轉,一頭栽倒了。
他醒來時是光着身子的;風寒冷,天空不再是純粹的黑暗,卻有明亮的冷,告知人暖時消去,冬季要來了。他手臂僵硬,像凍了一晚上:士兵身上倒是有層被子,蓋到了他裸露的身體下,實則是他自己翻開了手,漏出半截背部,因此才睡得冷了。“有人吐你衣服上了,你都沒發現麼?”他在半明半亮的世界裡徒勞地企圖找回眼睛,獲得的更多隻是酸澀,這時就聽到有個聲音同他這樣說;他聽了搖頭,頭痛如漿糊翻來覆去,嘟哝回複道:“知道。知道。”這第二天仍舊是個陰雨天——前一天午後就下了細雨,到了晚上,宴會時,雨大得使人心悸,電光忽來,像砍進了屋子裡,女人的臉也和紙一樣白,然後就是連綿不絕的雷鳴,而興許他也是為了驅散進入他腦海的音聲,才無節制地,一杯接着一杯,直到喝了太多,而雷雨不停,一整晚,一整夜,他的夢裡,也沒有月亮——他轉頭,終于在屋子最明亮的角落,窗外黯淡光明的籠罩下,見到了自己那件過水後起皺的衣服,像面旗幟,映襯在遠山漠然的輪廓上。“我喝多啦。”他說,而他坐到他身邊,拾起他的手臂,仿佛他沒力氣,往被子裡塞,全放進去了,又開始掐被子的邊角,把他裹進裡邊,像絲綢包裹蟲卵。他碰到擺弄他的這隻手,從手臂到手指,全是冷的;袖子因為洗衣服紮起來,手臂上就還沾着水,冷得潮濕。“您手太冷。”他不禁抱怨,隻不過一會就發現,冷的不是他的手,而燙在他的身體,緻使手臂,空氣,乃至被子,都是冷的。他将他裹緊被子裡,他便縮起身體,發着抖;他把手放在他額頭上,很快他就像這是個冰袋一樣,不願意放開。“你燒得太厲害了。”将軍說,“下次少喝一點。”士兵則哼哼,說這不是他的錯。“我昨晚可是為您擋的酒。您怎麼不去呢?”對方知道自己确實沒道理,也不說話,隻用手摸着他的額頭,讓他想到好久以前——十年,二十年前的事。他那時也還幾乎是個孩子,卻不完全是,因為完全是了,他就活不下來了。而他那時又不是個成年人,因為是成年人,他就要留在那蕩然無存的過去裡,同百千個化作往昔的人一樣;他就是在這時候遇到這個人的。
“哎呀。”士兵說,啞着嗓子:“您以前是不是也這樣給我洗過衣服來着?”他昏昏沉沉的,“我就記得有這麼一回事,感覺很熟悉,但不記得具體了。這可真難受——我記得我當時也是這樣光着身子,沒衣服穿...”他還有點夢意,不指望這人會回答,因為他平日就不,但不曾想,将軍聽後竟然笑了;他就見到他在黑暗中笑了笑,平時也是見不到的——大約是因為在黑暗中,天不亮罷?他猜想。因為黑暗中褪不掉這男人的老習慣,褪不掉那些夜不能寐,被嬰兒哭聲充斥的歲月。将軍說:“那是捉虱子。”“對!”士兵這樣就記起來了。“我們那時候第一回睡草地裡呢,沒想到那麼多虱子。比野獸還可怕。”他的手還是放在他的額頭上,給他降溫。“滿身的虱子,一群人都把衣服脫了,在火堆旁邊,像沒毛的幼獸——你就在那洗衣服。”他不叫他,‘您’了,因為那時候,孩子叫哺育者,幾乎是從來不叫‘您’的。這兩種人之間有世間難解的奧秘和理解——“這麼激動幹什麼?”将軍聽後隻是說,“嗓子都啞了。”那手指往嘴唇邊靠了靠,黑鱗在旁邊閃着夜色中的幽光,這男人說,噓,睡吧。“睡吧。”他跟他說。黑暗,才讓這聲音柔和,因為嘶啞的何止是士兵的聲音?昔日像羽毛,這天也已經刀片;坐在他身邊這人的嗓子也壞了,要是聽聲音,他曾經的孩子也不給他開門。“但我不困了。”士兵堅持,聲音荒唐地被磨損,精神還醒着,那雙手就像要哄騙他入眠似的,隻是越發柔和了。他心想:這是哺育者的天賦,還是哺育者的生命呢?是天賦鑄就了命運,還是命運化為了天賦?但這是個無法回答的問題,而一切能回答的時間,都幾乎已經化為塵埃了。
他給他倒了杯水,仍然說:“睡吧。還早。”他搖搖頭,他依舊說:“睡下。”但是加了句:“你醒來後,我想和你談一件事。你先睡好了,我才能和你說。那很重要。”結果,他的眼睛——像他如今效忠的龍王的那一對,随年歲漸長更顯得清澈無色在黑暗中眨着,精神越發地好了:“現在就說給我聽聽。求您了。”
他鑽出來時還是赤身裸體的,像個蠢笨的嬰兒;他把他按回去,這下,上邊的鱗開始紮人,和将軍的目的相反。他想讓他入睡,但隻能讓他清醒,而一向是,這士兵想知道的,他就會知道,所以将軍說:“你倒是像白龍王。你應該去他身邊做事,對你不壞。”他是拗不過他的,在過去許多例子裡已經顯示出來,于是也隻好讓步了,說:“我要和你談談關于軍隊去向的問題。但這個問題,我們要談很長,你嗓子這樣壞,我們怎麼談?”士兵聽後即刻回答,毫不猶豫地:“沒人想離開。”将軍看着他,他便繼續說:“也沒人離得開。”他這回也默認了,垂下了眼睛。“那有機會,願意離開嗎?”将軍問,士兵笑了:離不開,離不開。
“昨天晚宴上他還提起要我們這個軍做禮物呢。”他咕哝,沒說,他是誰——他隻能是一個人,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了。他昨晚可是大鬧一場,整晚不休了——他跟他說起這點,就用這粗啞的嗓音,像孩子給成年人講他忘不掉的可怖之夢一樣。“你們都從她那得到了禮物,是嗎?我不知道是什麼,但肯定是這樣。因為他一進來就說:‘怎麼就單單漏了我呢?’然後指責母親偏心。個中添油加醋的部分我也不提,你自然不感興趣,不過真是讓人覺得你要是不受那禮物更好——她昨天來就是贈你禮物的,是嗎?”将軍默不作聲地點點頭,士兵就更忍不住大加感慨:“送了你禮物。‘你送了他什麼,他值得你送什麼,而不給我’——他定是剛來就醉得不清了,一直揪着她不放。他問她,什麼也問不出來,因為她整個晚上都不樂意說話,在他面前更是沉默如夜了。他問了白王,他回答說他問了點知識。誠然是他不感興趣的内容,然而他的表情看上去恬靜滿足,又讓他覺得暗藏奧秘,至于你收的禮物,白王也說不知道,她又守口如瓶,最讓他生氣——她送了你什麼?”他捏着嗓子問他,他就隻好如實回答,說:“她送了我一隻口琴,木頭做的。”士兵原本已經半直起了身子,露出光裸的手臂,上面隐約見着傷口和鱗片,去握将軍的上臂,拿有醉意和恍惚的眼睛瞧他的表情,聽了這話反倒收斂了臉上的天真懵懂,人要是能見,應該看見他原先的表情消退成有點像死亡的蒼白面具,又換上一個妥帖的笑容:“怎麼,”他露出那具身體,高大又帶着累累傷痕,一些影子,一種幻覺,就從他身上消失了,“就一隻口琴?我恐怕要懷疑是她等你時的突發奇想咧。我懷疑她是那類不說話時,思緒停不下來的類型,即使面上看上去不像。”“是。”将軍回複:“隻是一隻口琴。”“沒有任何其餘暗示?”士兵顯得失望,他已經在思考了,蓋着一層被子,但更像野獸,披着桌布,既不溫暖,也不優美,隻是合稱...血在那具身體裡流着,肌腱的紋理都同雕刻一樣分明:“我以為她要給您一些明顯提示的。昨天晚上,他受了氣之後,向白王要我們這支軍隊作禮物,白王,通常是沒有什麼明顯傾向的,任他胡鬧去了,但她倒顯得不怎麼樂意——頭一遭和他主動說了兩句話,之後又被吓得夠嗆了——不過,是的,她不想讓我們給他。”
将軍聽他說,點着頭;他不會再躺下了,他知道,隻是思索他的話和他沙啞的聲音。他伸手給他去倒水,送到他手裡,自己也拿了一杯;他看起來若有所思地,想着要怎麼說,因為說話對他來說,并沒有像對這些個士兵和君主一樣簡單,但仍然,關于士兵剛剛提及的事,他原本要說的事,他有種想法,要按照某個思路提及才好——但那對于他的天性來說太難,也太容易被忽略了。
“她在軍隊這件事上有自己的打算。”士兵總結,頓了頓,說:“所以,您覺得她想要您嗎?”
他咳嗽起來,水在嘴唇邊推開了花;他被噎到了。
“您别這麼看着我。”士兵解釋,“她特别青睐您,這件事再明顯不過了。您覺得她想要您為她工作嗎?”
他原先的确看着他,比平時都認真些,現在才把眼睛低了下去,又揉了揉額頭。“你是說軍隊。”士兵點頭:不然,他還能說什麼呢?自問無用,他幾乎看見他歎了口氣了。“不會。”将軍斷言:“你之前說她——”他頓了頓,“女神确實會想些...奇妙的事。你有時不敢相信她都在想什麼。她不想要軍隊,這是毫無疑問的——”他見他的雙手已經絞在了一起;這話耗他相當的力氣,即使不合情理。
“那您想為她做事嗎?”士兵打斷他;他握住他的手臂,讓他擡起頭來:“您之前說您不想來塔裡。我知道你厭倦龍王,哪一個都厭倦。既然如此,何不換一個效忠的對象?我以為你是更喜歡她的;你畢竟照顧她好幾次了。”
他皺了皺眉頭:這表情的意思是無奈和否認,他如今已經知道了。“不是這回事。”将軍偏過頭,堅持,“她沒見過這些情景,受了驚吓。”“那又怎樣呢?您就要幫她嗎?”士兵不依不撓,“她确實異想天開,對這世界毫無認識,血龍王就是為了這個才對她态度這樣惡劣的。這樣的人容易受驚。”這樣的人容易受驚——他說,而他的肩膀幾乎可見地顫抖了一下,給出的盡是沉默,良久,才重複:“這樣的人容易受驚。”他喃喃道:“這樣的孩子也容易受驚,整夜都哄不好,要抱着直到天亮才行。”他轉過頭來看他,聲音輕柔,但到底早就粗糙,沙啞了,聽起來到不異于一種診斷,其中的溫柔,更像來世裡中邪的錯位;士兵摸到他的鱗片,寒冷堅硬,他赤身裸體地坐在那,即使身體強健,仍然像側躺在斷頭台下,被他的影子壓着。
他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發;那銀白色的發絲從黑色中過,手主人也平和地笑了笑,說:“你的頭發也白了。你現在太像他了。你小時候沒這麼像。”士兵也笑,勸他:“您老記得我是孩子呢——您覺得她也是孩子吧?但将軍呀,再也沒人是孩子了。她要是真是個女神,創世的母親,您就帶着我們效忠她吧。要是她在您看來,不過是個被吓破膽的孩子,那您也不必幫着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