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孩子,”母親念道,眼睛柔情十足地望着展在她手上,像具柔軟而失去反抗能力屍首一樣的信紙,唇瓣在長夏不退柔光中泛起微笑的漣漪,“我知道你遭了罪——我竟然現在才知道!你母親寫信告訴我時,我簡直快暈過去了。”孩子聽着;奇怪他原本心想無論如何都一點表情不露出來,聽到母親用她那柔軟冰冷的聲音念這句話,也忍不住笑了。她擡頭,輕輕看了他一眼,就在他臉上捕捉到無動于衷裡殘存的笑容來。她也笑起來;她有多駭人的笑容,嘴唇如同輕柔地撕碎了這些話,讓它變得面目全非:“我現在就回到你身邊來——我的孩子。我向你發誓我絕不将你留給這樣的命運...”
“怎樣的命運?”夫人笑笑,陽光中她的裙擺像仆人匍匐在她身邊。她歎起氣來,“我已經和他說過對孩子不要用過于親昵的态度。大人豈知他的一言一行都讓你未來在世上難行呢?可惜夫君是執意不會聽這些話了。”
“父親要回來,母親?”少爺很安靜地問道。“老爺三天後就會到。”教師接口。餐桌旁的另一個人沒加入對話,面前的刀叉和食物也一動未動;他能看見她垂落的黑發,這孩子,因為她就坐在他身邊的椅子上,收縮着身體,一點聲音也不發出,好像不存在在那裡一樣,即便她身上那陣香氣,他即使不想,也能聞到。“我很遺憾,母親,”少爺聽後繼續,“我也誠心希望在父親回來之前,變得不那麼令他蒙羞——”這時,她微微擡起頭,看向他,他于是就差點卡住——少爺和這女人,他父親的母親在桌上交換了一個極迅速,隐秘的眼神,他帶着憤懑,而她帶着憂愁,仿佛那對綠色的眼睛裡,有緩慢沉沒的漩渦一樣。“——化龍。”
他轉過頭,對他母親露出恭謙的微笑。教師的肩膀顫動,也笑出了聲。
“您如果執意,少爺,”他提出,“實際上還有三天。”“容我反駁了,先生,”學生回駁,“我不想冒當父親回來時,我還像條蠕蟲一樣躺在床上的風險——我畢竟還是知道我自己的能耐。既然目的還是目的,承認自己的不足,也沒什麼可恥的。您說呢?”
他做一個認輸的手勢,将頭别了過去,進到光裡——仲夏時節,正是這座山中堡壘最明柔和的時候,四方窗戶敞亮,納入群山上的陽光,室内坐的人無不沐浴在使人皮膚的每一細節都暴露的亮白光彩中,而每一個人都由着自個的原因,青春的眷顧,血肉的滋養,血統的護佑,又說不定單單是常年哀愁,像是被擺放在餐桌邊的石膏塑像,披着給石心穿的衣裳;光越過他們的輪廓,又灑在桌上熠熠燃燒的新血上,來自一具胸膛敞開的身體。這身體無頭,眼珠已被裝入盤中,頭顱則畫上微笑,有一日要成為他母親房中的裝飾,至于剩下的雙腿和腰部,截于四道幹淨切口,而雙手交握胸前,潔白無血的手指美好修長,凝結鮮紅的裝飾在指尖:早飯難得如此豐盛,孩子是見到了母親開始拆信,才知道為什麼會呈上這麼一道佳肴。
“你有這份心是很好的,孩子。”夫人說道,“但沒必要擔心。”
母親望着孩子;信已經空了,教師正拿着刀,從那身體的胸膛裡取一塊肉,動作合乎禮儀,輕而易舉,像他已經做了這事無數次;這是個女人的身體,但他的動作輕得臉她的□□都未震動一下。當孩子的視野裡出現那塊鮮紅的肉塊,北方人若無其事的面孔,和另一個女人轉過去的臉時,母親正對他微笑,像也有鎮靜之魔力,攝人心魄。
“你父親會親自釋放你。”她柔聲說,“他怎麼忍心将你留給最悲慘的,任人宰割的命運?”“——父親?”孩子不想開口,卻也忍不住失聲,但這時母親卻站起身,宣布用餐的結束。
“信已經拆完了,我看。”她轉向側邊的座位,女人低着頭坐在那,“大人有給您寄信嗎?”
“沒有。”她嗫喏地回答道,“沒有,夫人。”
“那很意外。”她表示同情,“我看他每次出門都會寄信給您,或許他最近實在太忙了。您見諒,畢竟是戰争時節。”
戰争,在夫人口裡像是四季的一種,近乎某種司空見慣的天時,而盤中的眼珠,桌旁的三人,孩子,女人和仆人,都仰起頭看着她,聽她的指揮。“阿奈爾雷什文,總管先生,昨天也起了沖突,有一支軍隊在南部被沖散後請求庇護入城,勞煩您去接洽一下。”“聽您差遣,夫人。”北方人點了點頭,她又微笑地擡了擡手,指了指少爺,“将這孩子也帶去,如果您願意。他畢竟這樣久沒出去過了。”
“舉手之勞。”他做了個手勢,像是對她頂禮膜拜那樣恭敬,又透露着輕松。“我——”孩子想說點什麼,但終究是咽下去了。他母親對這和諧規矩的場景很滿意,又轉向了另一個人。“您呢?”她柔聲問,“今天可有安排?不然随我來,夫人。我可以陪您一天。”
旁觀者都見到她被吓得悚然的場景;她的嘴唇泛白,眼睛藏不住一點情緒。“噢,不。夫人,謝謝您。”女人忙不疊拒絕了,“我要去外圍幫忙。”
“那好吧。”夫人沒有強求;她顯然如釋重負。
早餐結束,仆人來收拾餐盤,沉默如幽靈,打擾不了任何人,孩子出門前卻能看見那女人在其中手足無措的樣子:她是屬于哪一邊的呢?像塊石頭在水流中間,不能流動,隻是打濕了自己而已,他未能見到她最終怎樣處理這件事,因為門開了,更強烈,蒸騰的光包裹了他,将他帶到了另一個空間裡;教師和他并肩走出去,不碰他,卻讓他有種他在被他拉着前進的局促感。“怎麼,”北方人輕快地問他,不失聲音的冷,“您不樂意和我一起去。”“隻是太突然了。”他否認,“我還走得不利索,先生。拖您後腿該怎麼辦?”他隻是笑笑:“我知道您一個人下去過——穿過雲門。您和我之間有什麼好掩飾的呢?”或許他想否認,但在撞上教師的眼睛,竟然隻能承認那是誠懇,有些無奈的樣子;他向他低了低頭,好像體察孩子的沉重一樣。“我們都是聽您母親指令,不敢分毫僭越的人,是不是?您下去幹什麼呢?”
“——什麼也沒有。”他皺着眉頭回絕了,“隻是好奇而已。況且我既然終究要去雲門之下,為什麼不提前去看看呢?”“竟然違反您母親的規矩!”他笑起來。一種不信任的溫和表示,“我持懷疑——”
他未能保持笑容直到結束,因為見到了一個孩子真實的感傷和歎息。通常這種表情是指在人人都要哀歎的,已經知道自然給他命運人身上才能見到,因此最不恭,不謙虛的人也會給予一兩分敬意。北方人于是收斂了笑意,看見這個孩子的樣子:陽光鎏金他的頭發,卻蒼白無知到脆弱——在事實和迷茫前脆弱,隻能輕聲對他說起這無可辯駁的事實:“不是我母親的規矩,先生。是我父親的。”他重複了一遍,“是我父親不肯我去雲門之下。”
“那就是他不讓你去學院,要一個老師的緣故了。”教師也重複。他也忍不住歎氣,不過是笑着的,“您父親是珍惜您的,少爺。但不去雲門之下,就能拒絕天命麼?”
他既不點頭,也不搖頭,轉頭走了,小聲說了句,他一會出發再來找他,就上樓了——陽光在這怪誕的房屋中追着他的軌迹,他心裡卻愁雲密布。不去雲門之下,就能拒絕某種規律——命運。但是呢?他想到,在浮光掠影中感覺刺痛一陣陣浮上身體,但都沒長到讓他抓住,所以父親要回來,改變他這想法,親自把他的身體砍斷,帶他到雲門之下了麼?信一向是這樣的,他還來不及見到字,就消散在灰塵中了,從來沒機會,也不敢确認;孩子抹了抹眼角,轉過樓梯拐角,這時卻聞到那隐隐的暗香,見到白色衣料一閃,就和一個人迎面撞在了一起。
“啊!”她說,“真對不起,孩子,我太心慌了。”
“走開!”他則說道,自己卻沒動,隻是瞪着她。“...你還好嗎?”她頗為憂心地問道,他則隻厭煩地揮了揮手。
“...孩子!”她喊道,他卻已經跑開了。
他們;這孩子心想,他和這女人,難道不像被他母親吓到四散竄逃的動物?出發之前,結局他什麼也沒幹,隻是走到了堡壘露在陽光和風中的部分,漫無目的地被陽光審問着——陽光誠然是溫柔的,而群山之下的景色也全在眼前,閃耀如畫,連那矗立的雲門,在遠處似乎也不似在意識中那樣尖銳,失去了威力,成了灰白色,年代久遠的石頭;然而呼喚的事還在呼喚它,就像焦心如焚即使在暖陽下也照舊燃燒一樣。當這孩子走到宅邸的外圍時,風中的空氣渾濁成了某種信号,聲音牽着他,嘈雜引着它,讓他向城牆下看去,看這樣連月來總被提及,不斷呼喚他,推搡他的事物——戰争——孩子就這樣見到了它,在敞開空地上互相嘶鳴的馬匹,堆積雜亂的貨物和濺起的泥沙裡。環繞堡壘的石壁原先顯出無植無花的荒涼,現在卻堆滿疲倦身體的擁擠,而和他們臉上的樣子一比,他父親所建造的屋子,倒潔白得已經像白垩一般了;他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不敢呼吸,仿佛置身在充斥泥沙的水裡,直到一個看守拿出鞭子,抽了搬運的人一下,響亮無比,他才回過神來,腿腳發軟,差點掉下去。
孩子扶住牆體,金發在空中打轉;看守擡頭,就看見他抿着嘴角,拘謹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