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來說,人在心相空間遇到了縮小版的自己,會作何反應呢?
最開始會感到驚奇,然後恍然大悟,然後恍然大悟,指着那個孩子對着同行的同伴說,那是小時候的我。
然後注視着過去的自己,心中生出萬千感慨。
但對于程子賢來說,過去的記憶是空白,他隻能對着小程生出“這是一個和我小時候長得很像的孩子”這種想法。
對他來說陌生的小程不是另一個“自我”,而是“他者”。
老媽生的二胎,親戚家的小孩,多出來的弟弟等等……他可以是這身份中的任何一個,他暫時無法承認那是他自己。
又因為小程的的确确是他自己,所以小程的想法大概也差不多。
他大概也無法承認自己長大了會變成這麼一個……花枝招展的樣子,就幹脆把程子賢變成了一隻花裡胡哨的鳥。
然後,這兩個家夥非常有默契地避開了相認這一點,依照他們原本行動的方向做了該做的事。
尴尬,别扭,又莫名其妙地同步。
“但這樣不是辦法,你總要去面對你自己。”白苒看着低着腦袋看不出來什麼情緒的程鳥,“305住戶已經被帶走,小程不會再被惡鬼糾纏,我們可以先回去等你慢慢考慮。”
“不行。”程子賢果斷地拒絕,“我不能讓一個影響我的因素不受我掌控。”
“那你想怎麼樣?”白苒眉毛一挑,聲音變得有些冷硬,“你放棄這段記憶,我把這個城砸爛。正好你在,現在在小程手裡的核心會第一時間轉移,不用怕影響你的大腦。”
“……”
“還不行?那就像我們在實驗室裡經常做的一樣,殺了他,讓你的記憶強行回歸。”
“你下得去手嗎,那可是一個活人!”程鳥一個激動差點從白苒的手臂上掉下去,他趕緊抓緊了白苒的衣服,“活的,會呼吸會說話的活人!”
“……”
有什麼區别呢?實驗室裡的那些也是活的,會呼吸、會說話的活人,你當初下手不也很果斷。
雖然她想這麼回答,但她并沒有将這話說出口。
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和勸誡的觀點,多半都是源于勸誡之人本身的經曆。然而在場的三人,沒有一個能完整回憶記憶的起點,這就導緻無論是誰的話,都沒有說服力。
隻是複述着從他人那裡得到的輕飄飄的道理,不僅沒辦法讓當事人信服,有可能會造成相反的結果。
于是白苒不想再繼續這種沒有結果的拉扯,轉頭把程鳥塞到曲瑾懷的手裡,拍了拍手,從棉被山上滑了下去。
盡管白苒也是個過去空白的家夥,在一定程度上能夠理解程子賢的混亂,但她覺得她不應該代勞。
他應該自己想清楚,然後自己做決定。
無論是放棄,殺死對方奪回記憶,還是真正地進行溝通,她都會尊重。
畢竟程子賢是程子賢,白苒是白苒。
不過,如果是她遇到這種情況,無論是否能第一時間将她認定為“自我”,都會直接給小小的自己一個擁抱,不會像程子賢這家夥一樣當縮頭鳥。
畢竟,孤兒院的孩子是不允許被擁抱的。
曲瑾懷原本在盯着燈光下起落的灰塵想046的事,懷裡突然被塞了一隻鳥也有點手忙腳亂,但還是穩穩地接住了白苒丢來的程子賢。
見屋内陷入安靜,他看了看程鳥,又看了看站在雜物之間,皺着眉頭不知道在想什麼的白苒,咳嗽兩聲,試圖撿起他最開始的帶隊“教師”身份,轉移這兩個人的注意力。
“……不管怎麼說,我們都要到核心去,你們兩個有什麼問題嗎?”
“我沒有什麼問題。”
“我也沒有,不過有一點我要告訴你們。”程鳥擡起它短短的爪子努力地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我覺得我記憶被動了手腳。在使用小程平闆的時候,我在監控器裡看到了一個人,我确定我認識他,但現在回憶起來就是一個陰影。”
“046在現實都能隐藏她的臉,在心相空間裡做手腳也不是什麼出人意料的事情。”白苒歎了一口氣,“但是他們為什麼能做到是個問題。”
能在公司完全技術壟斷的三十六号城内搞出這麼大的事,046背後的東西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不說超越,那技術水平和設備支持也基本與她所在的實驗室等同。
這麼一想,說不準曲瑾懷記憶裡那個未能擊敗的幕後黑手也不是鬼,是人。
回想她從辭職那天開始發生的事,她就覺得自己好像進入了某種專門針對她的連環套。
公司罕見地将他們這個支部的年底考核提到了秋末,平時隻是有些刻薄優績主義的部門經理突然插手實驗,她辭職之後就有一家公司過了她的簡曆,甚至恰巧派了程子賢在那天去“打招呼”。
她覺得她出去之後,得去查查趙洪濤的情況。
然而一切都得出去再說,白苒擡頭看向那兩個正在思考的家夥。
“走吧,我們去核心區域。”
“你知道核心區域在哪?”曲瑾懷問。
“還能在哪。”白苒撿起落在門口的枕巾,往那摞起來的被山上一丢,“天上沒有地上沒有,那隻能在地下。”
一樓的床位租賃處内響着機器特有的嗡鳴聲,裡側亮起的暖黃色燈光像是在迎接客人的來訪。
然而此次的訪客并不領它的情,隻是粗暴地撕開外面的境界線,硬生生地擠了進去。
“你怎麼确定是這裡的?”曲瑾懷一邊操控着手裡的絲線挪開屋内的擺設,觸探可疑地塊的深度,一邊詢問白苒。
“先不說041到底扮演了一個什麼樣的角色,但他編的那故事挺好的。”她沒有擡頭,隻是拿着041留下的工牌對着屋裡的地闆敲敲打打,“城内的蘑菇屋,無休止的過家家,守衛長成蝸牛的形狀,連月亮都會看熱鬧……隻有城外和這裡有過機械,響起過機器的聲音,不符合童話的那就是異物。”
“你倒是熟練……”
“她對付小孩子這種情況比較熟練,處理起來也比較得心應手。”程鳥聽了曲瑾懷的嘀咕小聲地插嘴,“唉,我剛剛不該跟她說那話的。”
“什麼話?”
“……讓她想起來那些小白鼠的遭遇的……嗯。”
雖然鳥的臉上沒什麼表情,但曲瑾懷從程鳥身體的顫抖中微妙地感知到了他緊張的情緒,當時感受到白苒情緒變化的他本就想表達一下對程子賢那時發言的不滿,但一想到程子賢的身世,他就覺得這身份上的地獄笑話,夠讓白苒在半夜冷笑一陣的了。
思來想去他幹巴巴地蹦出來一句話:“那一會兒你多給點錢吧……”
“嗯?”程鳥疑惑。
“在那裡講什麼呢?”白苒仰頭看着飄在天上小聲嘀咕的那兩隻,指着腳下被掀開的地闆,“找到入口了。”
秘密基地的入口一般都是一台電梯,這裡也不例外。
磨砂的銀色箱體映着三人模糊的身影,秘密基地的位置有些深,電梯飛速下降讓白苒産生了輕微的失重感。
伴随着電梯發出輕微的嗡鳴,她眼中三人模糊的身影在銀色的箱體上不斷拉伸,變成了穿白色制服的人。
他們不斷争吵,說着“打撈”“倫理道德委員會”“爆炸”之類的詞語,最終歸于長久的沉默。
短暫的幻象轉瞬即逝,當她睜開眼睛,面前就是一條長長的熟悉的白色走廊。
她眯起眼睛,嗅到了一股皂角和竹葉混在一起的香味,那是為了避免小白鼠精神緊張,掩蓋實驗室内暴行而開發出的除味劑。
“怎麼走?”她問。
“嗯……”程鳥擡頭确認了一下走廊監控的位置,再回憶着他在監視器裡看到的景色,“應該一直走,倒數第二個房間就是。”
三人在這白色的走廊前行,路過了一個又一個有着明媚陽光的窗口,一個又一個閃爍着雪花無法進入的房門。
然後在此行終點的房門站定。
“所以你想好了嗎?”白苒将手搭在了門把手上。
“我……”程鳥低下了頭。
“唉。”白苒歎了口氣,推開了房門。
拉着窗簾的昏暗的房間内,小号的程子賢依舊抱着膝蓋坐在床上。
一行人的到來讓他肩膀顫抖了一下,他沒有擡頭,隻是将自己抱得更緊了。
白苒注意到程子賢口中的那個原本在桌上擺着的平闆此時正躺在床上,她眨眨眼睛,意識到了小程這個反應的原因。
——大概是聽到了她和程子賢怎麼處理他的對話吧。
盡管白苒那些話都是為了激程子賢的,她并不打算去消滅小程,或是強迫程子賢舍棄找回記憶的機會,但她仍然對眼前這個孩子感到抱歉。
在她的眼裡,他也是程子賢。
于是她決定不再理會那因長成大人而生出多種顧慮,無法直接表達想法的程鳥,她坐在床邊,将手輕輕搭在小程的背上。
“對不起,姐姐之前有點生氣,吓到你了。”
“我……我沒關系。”
小程聽到白苒的道歉連忙擡起頭,眼圈紅腫明顯哭過,他擦了一下眼淚對着白苒搖了搖頭。
“姐姐不用道歉。”
“那讓他給你道歉怎麼樣?”白苒對着他眨眨眼,“長大的你在外面其實挺中用的,就是碰到自己的事情有些優柔寡斷……不如你來替他做個決定?小程想要怎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