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甯回去時,绮憐歡天喜地,似乎遇見了什麼好事。
“神仙神仙,我覺得當鬼也挺自在的呢!不吃不喝,也用不上錢~”
“暫且用不上罷了,七月七人間難道不燒紙麼?”
“噢噢……”绮憐見蒼甯若有所思,問道,“國師那邊可好?”
“你對藥理可有研究?我想尋幾味藥。”
绮憐搖頭:“神仙啊,我隻會跳舞,不會當大夫。”
蒼甯和绮憐說,日後她會用本身去尋晏長書,那時,绮憐便回到自己的身體裡自由行動,不必擔憂私通的罪名。
绮憐咯咯直笑。
“國師真的讨神仙歡心?想來他真有幾分妙算。”
晏長書如今是凡人,再如何妙算,也抵不上神明。
她就是想讓他好受點,别平白受些令她無言的罪。
“若是當年晏長書升祚,王朝想必有另一番景象。”
“這話不興在宮裡說啊,可是要誅九族的!”绮憐大驚,爾後,悄悄試探道:“神仙難道是為了這個來的?”
怎麼可能。
蒼甯笑笑。國之氣數自有諸多位良神商榷。昏君上道,不是巧合。
第二日,她仍舊對高珣使了幻術,化作小宮女的模樣,抱着藥往清淨寺裡去。
晏長書穿着一身素色衣裳,邊沿洗得發白。
他頭上的青玉冠大約也戴了多年,有細微的劃痕。
他将自己打理得幹幹淨淨,坐在佛殿中,安安靜靜地看佛經,臉上的傷痕應當是用水處理過,傷口發紅,皮肉往外翹。
蒼甯歪頭往裡探。
晏長書咳嗽兩聲,讓她想起在幻夢裡最後的時刻,他總在雪天裡咳嗽。
蒼甯走進去。
他翻頁的動作一頓,黑眸沉沉:“出去。”
“我是來給你送藥的。”
她将藥端出來,還熱乎。
晏長書垂頭看那藥湯中漂浮着八角,香葉,桂皮,皺眉拒絕:“不要。”
“沒有毒。”她自己喝了上一口。難喝!她控制住表情,說道,“你要是不喝,陛下可饒不了我這一條命。”
聞言,他靜默數秒,伸手将那藥湯一飲而盡。
他沒有露出任何不适的表情,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隻是啞着嗓對她說:“回去交差吧。”
蒼甯愣住了。
這碗東西是她從廚房裡抱來的,施了術法,叫他喝下便可治愈傷痕。
蒼甯想過很多辦法,料想應當是磨破嘴皮子才能請動他拿碗,怎知他喝得如此幹脆利落。
蒼甯問他:“你也常為其他人解憂嗎?”
晏長書繼續看那頁佛經,冷聲道:“之前跟在我身邊的宮人,都死了。”
“你趕我走?”
“我幫不了你什麼,也沒有辦法給你什麼好處。要找貴人,别處去吧。”
别處?哪兒處?
蒼甯把碗放在供台上,重重一擱。
晏長書擡頭,見她氣得咬牙,皺眉道:“你生什麼氣?”
“找别人做什麼?”
“你沒有其他事做嗎?”
“我非要找你,晏長書,我找的就是你!”
“那你找錯人了。”
“我哪裡有找錯人?”
晏長書眸光一厲,緩緩道:“你也是高珣的美人?”
蒼甯話到嘴邊,差點把自己憋死。
這是她來王宮後,聽見過的,最侮辱她人格的一句話。
她冷笑:“之前也有旁的美人來找你?”
“你的朋友。”
原來晏長書記得绮憐。
“其他的……”
其他的?
晏長書搖頭:“幾場鬧劇。都被高珣當場殺了。”
蒼甯想起高珣将他扔到晏長書身上的時候,許是那種形式的鬧劇?她越想越生氣,咬牙切齒道:“這高珣真是該死!這種人應當殺了!”
天帝同樣也是!
晏長書淡道:“你莫要沖動,得不償失。”
“你怕我死?想要我死的人也許不少呢。我既受不了死,也受不了不生不死。高珣讓你過得這樣慘,你怎麼這般能忍?若是我,我必叫他葬身地府,行百世鞭笞之刑。道是自己掙來的,你怎能忍氣吞聲,心甘情願?”
他垂眸,眼中如冰:“殘破之軀,無以為繼。你能飛檐走壁,無視落鎖的清淨寺,想來有過人的本事。别在我身上耽擱了。”
他的聲音低啞,難免讓蒼甯想起晏長書之前神采奕奕的模樣。
真是的……
他們不是最愛說些因因果果的麼?
因果哪有那麼容易斷的。
就算斷了,她自己的緣,自己的業,自己的道,還不能自己掙來麼?
蒼甯道:“你就當我是你的因緣。”
“……姻緣?”晏長書面色難辨,“我不需要。”
“這不是人們最愛說的嗎?”
“我不要。”
“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偏要。偏要與你。哼。”
蒼甯拿出在他家門口養桃枝的做派:“你能拿我怎麼樣?生氣?那你生氣好了。反正你插翅也難逃。就算你叫破嗓子,陛下恐怕也隻會讓我多多讓你生氣呢。”
晏長書:“……”
蒼甯最後笑道:“你就當我喜歡你的臉,喜歡極了。”
晏長書:“……”
他翻過一頁,不搭理她。
-
蒼甯每日都來尋晏長書,人間大約過了一個月,高珣從不曾發覺。
開始時,會順很多禦膳房的菜色,後來,給他帶些吃不到的水果,帶些新衣裳。
她堅持給他帶假藥,好讓他無法察覺她并非人類。
臉上的傷好了之後,晏長書稍稍放下心,也會多回幾句話。
蒼甯覺得在養小蛇這件事上,她非常有經驗。
而且她确實很有信心,晏長書會喜歡她。
莫名其妙的信心。
她常在夜間來,喜歡立在房檐上停留一會兒。
她喜歡在月華最盛的時候梳理羽毛。
剛從卍象圖中出來時,她曾不敢看自己的原身,怕自己是一隻沒有羽毛的秃鳥。畢竟,鳥類一族都愛美。
後來她大着膽子眯眼瞧,發現自己的羽毛和幻夢中一樣華美,這才美滋滋安定了心。
一根一根梳理着,尾羽長而華美,需要用最多的時間。
她忽然想起當初晏長書說沒看過她的羽毛,難道——晏長書之前看過醜秃秃的她嗎?這真是太令鳥羞恥了。
想到這兒,蒼甯心不在焉地扒拉晏長書的腰帶,晏長書撇開她的手,她轉身,坐在窗台上。
“出去。”
“你自己進不了浴桶。”
“不用你管。”
“我偏要管。”
蒼甯說得平淡,“你臉上的傷喝了藥不是好了麼,你還沒謝我呢。”
熱氣蒸騰沒有化去他眉目的寒冰,蒼甯跳下來,再次去摸他的腰帶。
“晏長書,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她不在意他現在有缺陷,就像當初晏長書看過她光秃秃的鳥樣。
窗台是冷的,他的手也是冰冷的。
蒼甯的手是暖的,和水一樣滾燙。
晏長書死死擰住她,不讓她往下動,蒼白的臉上兩顆黑色眼珠無光無彩,咬緊的嘴唇泛着不健康的紅,彌漫着一股血腥氣。
他甩開她的手,手心裡全是冷汗,沒扶住扶手,從輪椅上摔下去。
浴桶晃蕩了一下。
晏長書一句沒吃痛,連呼吸聲都靜靜的。
蒼甯耳邊隻有水聲。
“出去。”他啞聲伏在粗糙的地面上。
蒼甯往後退了一步。
她并不是要晏長書搖尾乞憐。她想解釋,卻不知道他們之間的事情要從何解釋。
“晏長書……”
“别看我!”
他蜷起手,指尖磨出血,“出去。”
她屏住呼吸,轉身出門。
她自己在乎的。
蒼甯後知後覺地想。
她自己在乎自己沒有漂亮的羽毛,晏長書應當,也像她這樣在乎。
-
她之所以能夠跳脫出凡人的一世,是因為她知道,她和晏長書的生命,本都是一條漫長到看不到邊際的長河。
可是身為凡人,如何能得知?
晏長書這一世,出生貴為太子,年少名揚千裡,能文會武,本是天潢貴胄。
可遭兄弟暗算,褫奪封号,斷腿骨,淪為廢人,富貴不過十八年。
從頂端掉落的感覺,并不好受。
蒼甯明白這種滋味。
他身旁本有一名太子陪讀,也是貴門名流,被高珣生生淩遲。
高珣要晏長書在一旁看着。
晏長書看了,數了。一百零八片。
“父皇給你定下的那個女人,出家了。”高珣貼着他耳邊道,“就算她跑了,屬于你的,也終将會屬于我。”
晏長書聽說,高珣在尼姑庵寵幸了她。
高珣特地托人送來一個匣子,裡面裝着的,是那女郎的處子之血,和項上人頭。
在晏長書的記憶裡,他從未和這位女郎見過。皇家聯姻,皇家棋子。她隻不過是高珣洩憤的道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