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年過年間,從初一到十五的上元節,天象日日皆有祥瑞。上元燈節,夜間空中帝星閃爍,其他星辰黯淡無光,崇明皇帝接到星象後大喜,轉而向國寺中撥銀十萬,為各位皇子公主和天下黎民添燈祈福。
過了上元節,朝會重新開。
年前積壓的事一件件亟待解決,三省六部一台人人皆忙的腳打後腦勺。
國内事安,出了正月,崇明皇帝惦記着東州的事,派了朝中任職大員與章暮一同前去東州,命他們重新建立制度,四周布置兵防,并要在東州一島建立專門的海上作戰軍備,訓練新的海兵。
二人黏糊了一月,章暮又準備動身前去東州。到了那日,姜合抽出空,披了狐裘跟着車隊一同去了城門口。
城門口熱鬧得很,圍觀的百姓與送行官員的家人們站滿了那一塊地,摩肩接踵,聲音此起彼伏。反觀章暮所在的軍隊之地卻無一人,實在因着這些人平日裡就橫眉冷目,這會兒穿上黑甲,更是兇神惡煞,無人敢靠近他們。
沒人打擾正好清淨,司空越在一處囑咐着司空允,章暮拉着姜合站到了馬側,反倒是叮囑他:“這次一去,大抵是要到深夏才能回,你好好用飯,我回來時可不許再瘦了。”
姜合擡手摸了摸章暮高高豎起的長發,應道:“我知,你上次留下的内傷還未痊愈,這次蘿依跟着你們去,你可要聽她的,好好補回來。”
蘿依手下有些女子,各自散落在姜合的封地中,為其打探各路消息,如今崇明皇帝既将東州也劃給了他,照例蘿依是要過去安排好的。
聞姜合此言,蘿依在旁抱着手,仰頭道:“聽見了嗎侯爺,殿下讓你聽我的。”
章暮見她這般趾高氣昂,淡聲道:“殿下讓你跟着去,你須得眼觀四路,别整日裡隻盯着一人。我們才回京一月,你看你将他養得如閨閣女子般細膩,這等福氣,我可生受不起。”
姜合看着章亭峥臉上的紅潤,笑了下,随着章暮說道:“蘿依,可不能厚此薄彼,轉玉的内傷,你可要用這幾個月将他好好養好了給我帶回來。”
蘿依紅了大臉,轉身就跑,章亭峥行了禮,轉身就追。
二人相視一笑,章暮抱着姜合,将他揉進懷裡,姜合叮囑道:“轉玉,朝中派去的那些生人,你多防備着些,如今你身居高位,想暗自加害你的人并不少。他們在暗處,我們隻得從明面上防備了。”
“嗯。”章暮晃了晃他,俯身吮着姜合的耳後,“東州雖是你的封地,但我隻打算在要緊之處安插一二自己人,其餘之處,便都聽朝廷的。”
姜合本也是這樣想,他沒料到章暮會如此說,還以為他會如從前般一股腦紮進去,隻想皇帝開心,想到此處,姜合偏頭閉了眼。
從前純善一心為他的人,被他那陰險心思磨了個淨,現下竟也要耍着心機,如那些圓滑之人一般行事了。
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好。”
二人親昵了會兒,眼見時辰不早了,姜合給章暮系上狐裘,章暮翻身上馬,吩咐道:“趙廈,好好地送殿下回去。”
“是!”
姜合捏了捏他的手,随後收回手,聽着他道:“出發!”
“是。”
送别之人都依依不舍,尤其是前去東州任職的官員,此次與家人一别,下次再見,許是雙鬓斑白之時,又或許是下一世。
城門前人漸漸散去,司空越上前道:“如今禦史台與朝中事了,你可能抽出空去見董不生了?”
姜合翻身上馬,司空越随後,二人并肩騎着馬,從太平大街往回走着。姜合回身看着城門漸漸關閉,問道:“董不生讓舅舅來催的?”
司空越歎氣道:“是啊,這人是惜命得很,自從那日刺殺過後,日日盼着殿下去見他,好讓他說出來後,趕緊離開京城去逃命。看着他的人說,董不生成夜被噩夢驚醒,醒後便是枯坐到天亮,想他也是受不了此等折磨了。”
現下知曉惜命了,早些年又為何做那不要命的勾當。
姜合道:“受不了他也先受着吧,這幾日皇帝身子又不好了,我還得去宮中幾日,過陣子再去見他。”
二人在馬上,周圍人都給讓出一條路來,轉進侯府門前的街時,司空越問道:“我聽聞宮中去了一遊醫,給皇上醫治了,皇上吃了他的藥好些了,怎麼又……”
“貪心不足。”姜合道:“皇帝自從知曉自己中毒後,派了許多人出去尋能醫治骨中花的遊醫。前些日子有人帶回一白長須老頭,說得頭頭是道,竟真把他給唬住了,當即就命人按着那遊醫的方子熬藥,藥熬好後,也沒叫人試藥,皇帝當即就喝了。”
能讓皇帝如此信任,不知此人說了什麼。
司空越一驚,問道:“而後呢?”
“這老頭的方子與先前那遊醫的方子相沖,皇帝吐了血,老頭沒招,最後是太醫與那遊醫合力一起給皇帝救回來的。”姜合道:“皇帝醒來後,将老頭殺了,好好地聽着遊醫的話,再不敢亂吃藥了。”
“哎,皇上一向謹慎,怎麼那日如此糊塗。”
“不知。如今吃了太醫與遊醫一同開的方子,也慢慢好轉了。”姜合道:“對着生人如此信任,進内的東西一口吃下,然對着他熟知的人,卻是百般戒備,恨不能讓人将心肝刨出來給他看,他也未必全信。”
司空越聽着這話,想起司空允,也與姜合有着一樣的感受。戍邊抛頭灑血,本就走在刀尖上的人,皇帝卻還想将刀翻了,讓這些人摔個粉身碎骨,随後再放一批新人上來,如此反複,除了寒人心,不知能留下什麼。
真是何必。
“罷,總歸東洋隻是善後事宜,不消幾月,侯爺就能回來了。”
姜合聽進去了,心中想的卻不是此事。
如今大楚四方還算安定,唯獨京中局勢動蕩,朝堂混亂不堪。亂狀持續一年有餘,崇明皇帝卻還是放任,如此下去,朝中人人都心慌着,摸不透皇帝心意,賭不對登大寶之人,官員們尋着門亂站隊,成也罷,若是敗了,姜無姜星黨吃的教訓曆曆在目。
一族之尊榮生死,系在一人一念之差上。
可若不站隊,大族尚可撐一段時間,跟着多位幕僚多看些,勝算還大,而小門小戶人脈家底皆不如那些大戶,轉瞬間便會被人吞了。
姜合看着遠處的夕陽,想着若是長此以往,此亂象怕會翻覆整個大楚王朝。
崇明皇帝心知肚明,為何不伸手幹預呢?
姜合從許久以前就開始想,卻始終沒個答案。
“嗯,我先回府,明日入宮處理朝事。”姜合道:“我何事有空去見董不生之前,會讓人給舅舅遞信。”
“好。”
夕陽西下,拉長了馬上人的影子,枯樹上落了幾隻老鴉,鴉聲嘶啞,昏時叫悲。
隔日,姜合進了宮中,處理了朝事後,前往勤政殿。因着皇帝在病中,勤政殿門口侍衛比平時多了一半,他一進來,便有人向他行禮。
姜合看了眼那人,點了點頭,走了進去。
屋内掩着窗子,卻很是明亮,崇明皇帝半靠在床上,後宮一嫔妃在給他喂藥。
“參見父皇。”姜合行禮道。
崇明皇帝看了姜合一眼道:“起。”
姜合起身站在一旁,随後見崇明皇帝的眼神一直跟着他,姜合明了,上前接過了藥碗,坐在床邊給皇帝喂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