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臣們魚貫退出朝堂,章暮走上前去跪在中央,等待皇帝說話。
如今已快入臘月,下人們搬來了熏籠,熏籠中火燒的旺,不過一會兒,章暮的後背便微微發汗了。
崇明皇帝閉目深思,他想起了有關邊北許多事。
章塵從前的對東塔首領的親近,溫琳對司空絮的托付,章暮多次婉拒出兵邊北,以及這次欽差從邊北帶回的消息。
崇明皇帝多年不曾前去邊北,邊北的近況也淨是章暮所報,章塵逝世前,章暮雖然也才兩歲,現下想來,邊北許多老人都是章塵的部下,不知章塵是否有給章暮留下些信物和遺言,亦不知章暮是否受這些人影響,漸漸與他離了心。
他心中很是知曉,章暮最重感情,哪怕自己養了他這麼些年,不知是否在他心中,還是生父母最大。
崇明皇帝睜眼看着殿下畢恭畢敬的人,章暮下跪的樣子如同一頭蟄伏待動的狼,他又想起欽差帶回的消息,愁思打了個結,心道邊北怕是都已成他們章家的人了。
“起。”崇明皇帝道:“賜座。”
“謝陛下。”章暮起身坐在一旁,熏籠的熱氣遠了些,他動了動汗濕後背。
從前崇明皇帝派章暮北上,指給章暮兩千人時就起了别的心思。他是章塵的兒子,死在邊北是死得其所。
卻不料章暮竟能在邊北立下大功,三年前他用婚事挾制章暮,也不料姜合與他青梅竹馬,竟對他起了真心思,給他的職位越來越高,更不成想他小小年紀竟能如此沉得住氣。
現下再想動他,已是難上加難。
崇明皇帝道:“邊北既無出兵之意,我們也不便無由頭就盲然發兵。如你所說,若金察珏和金察拉爾在等我們出兵,那才是落入了他們的圈套。”
“陛下說的是。”
崇明皇帝道:“邊北之事暫且放下,此次東洋起兵之事,才是眼下大事。還有不到一月便是整年了,轉玉,此事還需得你前去鎮壓。”
大楚重視整年,整年時當天下無戰事,才可真正過年。
章暮道:“臣領旨。”
崇明皇帝道:“東洋小國,你怕是并未放在心上,一月來回,當可?”
“是,臣定在整年前戰赢歸京。”章暮又道,“臣時刻謹記陛下所言,勿以軍重而輕敵。是以,東洋雖小,臣也當全力忙于戰事。”
崇明皇帝笑了下道:“此言乃是你第一次前去平卓州之亂時,朕與你所說。”
“正是,陛下好記性。”
崇明皇帝笑道:“此次前去東洋,朕派給你三萬人,可夠用?”
章暮道:“陛下,臣領兩萬人即可。”
“好!吏部準備糧草需得五日,你安排好動兵之事,便多與懷珺在一處吧。”
章暮聽崇明皇帝又提起姜合,道:“懷珺事忙,且動兵之事不能馬虎,臣今日便去西京營了,來日歸京,多的是能日日相見的時候。”
“此言不假,隻是你遠赴東洋,懷珺想是記挂得很。”
章暮道:“臣護得家國平安,便是護得懷珺平安,懷珺亦是此心。”
崇明皇帝笑道:“入了冬,朕身子愈發不好了,朝堂中許多事都要移至懷珺手中,現下朕這些兒子中,還是隻有懷珺能但此重任。”
章暮并未搭話。
“罷。”崇明皇帝口中話在嘴邊轉了個圈,又收回去了。隻是叮囑道:“轉玉,早去早回。”
“是。”
章暮走後,崇明皇帝許久未動。
太監上前問道:“陛下,已将近午時了,您可要去後宮中的娘娘處用膳?”
崇明皇帝收回目光,“去端康貴妃那吧。”
“是。”
後宮中,端康貴妃吩咐膳房将飯菜擺好,桌上菜色皆準備的皇帝愛吃的,不多會兒,外面傳來了通報。
“皇上駕到。”
端康貴妃帶着姜政走出門去,在門前與皇帝行禮。
皇帝透過她二人,眼中确是浮現了許久之前的場景,“起。”
“謝陛下。”
三人坐在桌前,由着下人布膳,皇宮中食不言的規矩更甚,一餐下來,殿中安靜的隻剩下碗筷碰撞的聲響。姜政拿着個竹葉模樣的點心在旁啃着,崇明皇帝用完膳,看見這一幕,笑了下。
端康貴妃道:“陛下見笑了,泊甯近來吃得多,想來是長身子的緣故。”
崇明皇帝聞言,郁結于心中的陰雲散去大半。待姜政吃完了,嬷嬷上前給他擦了手,崇明皇帝一把将姜政抱起,笑道:“吃的多好,長得又高又大,以後才好像父皇一樣,治理國家。”
這話說的明白,端康貴妃忙跪下道:“陛下言重了,多謝陛下疼惜幼子,隻是泊甯還小,未必有那資質!”
崇明皇帝抱着姜政,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女人,他坐回窗邊的榻上,喝了口茶後道:“朕一言九鼎,豈容你置喙?”
端康貴妃吓得不輕,磕頭道:“臣妾失言,隻是泊甯尚幼,耳中聽多了陛下的話,怕是要出去亂說。”
“那又如何?”崇明皇帝道:“朝中人人知曉朕屬意泊甯做太子,借着幼子的口說出去有何不妥?”
端康貴妃落淚,哀求道:“陛下,臣妾隻有隻一個兒子,外面本就許多豺狼盯着他,臣妾實在不願将他置于危地。”
“貴妃的意思是埋怨朕,将自己的兒子置于危地了嗎?”
“臣妾不敢!”
“朕早就與你說過,你是你,泊甯是泊甯,他是朕的兒子,朕如何教導自己兒子,不用你插手。”
“皇上舐犢情深,臣妾知曉。”端康貴妃道:“隻是臣妾一生所念都在泊甯身上,臣妾求陛下,不要過早讓泊甯接觸朝事,讓他多幾年孩童時光吧。”
姜政眼神緊張地看着崇明皇帝,崇明皇帝一笑,道:“起吧,朕知曉你心中所憂,你放心,朕會為泊甯掃去一切障礙,不給任何人掣肘他的機會,哪怕是朕從前最疼愛的兒子,哪怕是朕親封的大将!”
崇明皇帝這話似是說給端康貴妃聽,又似是說給自己聽,端康貴妃聞言一顫,低頭謝恩。
“京城之亂,時日夠久了。”崇明皇帝留下一句輕飄飄的話,轉而走出了端康貴妃宮中。
待崇明皇帝走後,端康貴妃進了内殿,寫了封信後托人小心送出宮去。随後她抱起姜政問道:“可有何處受傷,可摸到你父皇身上的傷口?”
姜政乖乖搖頭,道:“并未,母後不哭。”
端康貴妃擦去眼淚,抱着姜政從窗子看向庭院中凋謝的殘花,“京城,才真是要亂起來了。”
姜政聞言轉而看着端康貴妃,母子二人在窗前了許久的敗景。
姜合接到密信,毫不驚訝,他遞給一旁的司空越,司空越看過後,歎道:“皇上中毒後,便再也摸不透他的心思了。”
聖意向來揣摩不透,從前崇明皇帝還會外露些心思,如今便是整日深沉着,不給任何人窺探他心思的機會。
“我倒是覺得,現下他的心思好摸得很。”姜合道:“想扶幼子,又苦于沒有助力。”
“怎麼說?”司空越問道。
姜合心中明白,并未解釋,而是道:“舅舅,轉玉回來後,過了整年,便要早早動手了。”
司空越一頓,道:“為何如此着急?”
“現下我們在朝中的可用之人,已幾乎都投于我們。”姜合道:“我若再不動作,怕是他就要對轉玉動手了。”
自從章暮歸京,姜合想了想,又或是更早之前的章暮一戰成名後,崇明皇帝就沒松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