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早到晚,連續數日,衆人拾柴火焰高,沒人喊着累,也不見得大家休息多少。
尹姝鏟起一塊污泥,将它甩入身邊的木桶。
男人女人們不分彼此地勞動着。
半個時辰後,趁着尹姝上岸喝水的間隙。影姝走過來,默默地接過了她的鏟子,一鏟又一鏟的做起來。等到尹姝回來,他擡頭示意尹姝去休息,卻被尹姝一把奪走了手中的工具。
影姝木讷地看着她。
尹姝繼續鏟起污垢,必要時還要蹲下身去,拔起一些攪在一起的繩結。
他靜聲下來,随之也拿起來自己的鋤頭,跟在尹姝身邊做起事情來。
這時尹姝開口了,她沒有看影姝,而是專注地看着自己面前的髒污。
悶在頭巾裡的聲音同她瘦小的身形不符,很堅定:“大家都在做呢,我怎麼能停下。”
又是一鏟下去,腥臭的黑泥,随着尹姝的手臂轉了半圈,被丢進了桶中。
影姝終于還是沒能忍住,從這場瘟疫開始以來藏在心中的太多不明,急需一個宣洩口。
他問道:“為什麼?”
“什麼?”
“我理解不了,為什麼小姝燒起火焰時要哭,為什麼悲傷會難受,為什麼周圍人一下子變得這麼熱烈,為什麼小姝要沖在前頭,去做這些事。”
影姝停下手中的鋤頭,他看着尹姝,又露出疑惑的神色:“小姝,對不起,我理解不了。”
“嗯……”尹姝手中的鏟子沒停,她眨了幾下眼睛,思索道:“可能因為我們是人吧。人有七情六欲,喜怒哀樂。我也沒辦法講得太明白。”
“我燒起火焰時,一面因為那些人死去我感到悲傷,一面因為鎮市中人們不作為而感到難過。悲傷就如同一把看不見的劍,它刺在心上的時候,雖然不得見,但是仍會感受到痛意。”
“至于人們為什麼突然變得熱烈,因為看到了機會,想要活下去,不想死。”
“那小姝為何要沖在前頭去做這些,我覺得,有危險。”影姝問她。
“人們總是麻木的,需要一個人站出來,才能做出選擇。”尹姝停下來,用手肘撫了一把汗,她笑起來,笑得眉眼彎彎:“我不過是做了這樣一個人罷了。”
影姝懵懵懂懂地聽着,這時卻低下頭去,有些洩氣道:“小姝,我不知什麼是痛,我感受不到。”
尹姝側頭看向他,卻在這一刻想到的是他被人暗算,偶身破碎的那次。她的眼中多了絲心疼。
而這微弱的情緒變化被共感下的影姝察覺到了。
他問她:“小姝,剛剛,你為什麼這樣看我,那是什麼含義,我感覺有點難受。”
“那是心疼。”尹姝開口道。
“我擔心你受傷後能感知不到,會忍痛。”
“不會的小姝,我感覺不到痛。”影姝看着尹姝露出了笑,他決定不再探讨這個,因為,小姝難受了。
他繼續用起手中的鋤頭,換了由頭問道:
“小姝,什麼是死?”
“就是永遠不得相見,看不到也摸不到了,會一直思念,直到你也死去。”尹姝語氣平靜地回答他,腦海中卻想起母親。
不,她錯了。
記憶中母親的模樣已經多了些模糊,不是一直記得,一直清晰。
那一刻,影姝略微去想了一下。
當和尹姝永遠不得相見,再也觸摸不到她的那一天。
心如刀絞。沉重到壓倒全身的力就這樣擊垮了他的脊骨。
隻是想象,便感覺不得呼吸。
影姝知道什麼是痛了。
·
“我不要。”
影姝的手輕微顫抖起來,他紅着眼睛看向尹姝,“我不要小姝死。”
有一滴淚水慢慢從影姝的眼眶中盈出,然後滑落臉頰。
影姝一直理解不了悲傷,就算是大哭,他也隻是沒有眼淚的,跟随共感的起伏嚎叫。
這是偶人第一次流下眼淚。
他第一次真真切切知曉了眼淚是什麼,悲傷是什麼,死是什麼,痛是什麼。
尹姝發現了他的異常,她走過來,卻因為渾身沾滿髒污,沒辦法觸碰影姝。
終于隻得出聲安慰道:“小姝不會死的。”
像無數次影姝安慰她時說過的那樣:“大姝别哭。”
痛是個壞東西。
影姝明白了。
·
六月末。
朝堂震怒,援兵終于到了鎮市。
無數醫者湧入,治疾救人;士兵将鎮市中餘下的大部分水渠疏通。
鎮市得救了。
帶來增援的不是别人,正是王氏王賢同其愛女。
當鎮守府的大門被士兵踢開,那龜縮的元公終被扣押時,王婵站在近旁,冷眼旁觀了全程。
被士兵鎖住雙手的落魄官員望着她,眼中生出懼意。
王婵嫌惡地輕聲對他說道:“你真是元氏之恥。”
夜色中的官府燈火通明。
元公被帶走了,等待他的将是極刑和流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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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鎮市終于從這場瘟疫的陰霾中走出來了。
一切開始回到正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