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胡老四所說,衆人還未出聲,那堂上的元公卻是先行發話了。
他猛拍一下面前的驚堂木,大聲喝斥道:“居然膽敢欺瞞本官!緻使本官判案失之偏頗。如此,可見你這賊人心思是何等的惡劣!”
衙役上前來,将胡老四羁押下去,此案終于得以翻案。
堂中戒棍做了裝飾,立于門旁。元公注視着胡老四被拖下去時,大喊着冤屈的背影,眉弓稍稍壓下,面中多了一分陰沉。不過面上的變化也就是瞬息間的事情。在那胡老四被下方的衙役帶走後,他轉而對王賢拱手道:
“賢弟,如此看來此事當真是個誤會,本官這便将那女子提審上來,還她清白。”
尹姝被人押送着,來到了公堂上。她面上始終沒有半點神色,亦沒有半分悲喜。
當見到吳老伯一行人時,尹姝眼睛中才出現了些動容。
元公不過是走個流程,對尹姝道一句受苦了,便将尹姝放開來,宣告她并無任何罪責後此事便當作翻篇,于是便要謝客而出。
王婵看着元公負手走入後室,那一襲官袍加之他身,實在是紮眼得緊。
也就是那一刻開始,她多了些想法,心中似乎也為之暗暗較勁。
王婵最後擡頭望了一眼那公堂中的牌匾,高高懸挂,金字琉璃。
聽聞聖上頒令新法,年畢,便廣納賢才,可薦女子為官。
貴女攏發,轉身出了公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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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擁簇着尹姝從官府當中走出來,尹姝對王家人再三謝過。
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報答。王婵拉過她的手輕輕地拍:“你沒事就好,其餘的不必言說。不過今日也是讓我真正遇到了些奇葩,将黑地說成白的,把白的說成黑的,這樣的人我倒真是第一次遇見。”她嫌惡地說完,又柔聲看向尹姝道:“未來尹小姐,還是需更加小心才是。”
尹姝感激地看向王婵,再次言謝,最後兩人終是一擁而别。
此時已過亥時,太過晚了。王家人随行的馬車還候在一旁,見如此尹姝便拜托王家将樂央、吳老伯和桃娘先行送回去。自己卻是停在車廂前,等待着她們離開。
臨行前桃娘握住了尹姝的手,滿是不解。吳老伯也開口問道:“小姝,你為何不随咱一同回家?”
這夜很黑,幾盞燈照着猶如羅刹的臉皮。紅中透着黃,些微有些滲人。
尹姝看着幾人,皆能從她們的面色中看出擔憂。那副從容冷靜的皮囊好像終于卸下來一些僞裝。
她的神色中透露出一些疲憊,卻仍堅韌地說道:“我要去尋大姝。”說完此話尹姝便要拜托王家駕馬前行。
樂央這時卻跳下來大喊道:“那我也要随姐姐一同去尋大姝!”她從車廂中跳下來,牽住尹姝的手,臉上滿是不舍和害怕。仿佛隻要這次放了手,便再也見不到尹姝了。
尹姝摸摸樂央的腦袋,輕聲道:“現在時辰太晚了,樂央要帶着老伯和阿孃回去,替姐姐照顧好他們,這也是非常重要的事。樂央可否能做到?”
樂央望着尹姝,還是很擔心她。斟酌一會兒,想來也确是事實。樂央抱住了尹姝悶聲說道:“和大姝一起好好回家。”說完便重新坐進了車廂,她透過車窗眷戀地對尹姝道:“我會照顧好爺爺和阿孃的,姐姐小心些,若是遇到不能處理之事就回家來,我們大家一起想辦法。”
幾人相别,尹姝站在近旁,看着馬車漸行漸遠。
這時她才敢捏住自己胸/前的衣裳,眼中顯露出内心的那股慌張。
尹姝往偏僻的角落走去,遠離了官道,走到黑夜裡。
她站在一片雜草叢生的荒地中,伴着蟲鳴,在雜草相間的地上捏出一個土團。先壓實再成團,最終,雙手合攏,輕輕地揉搓,揉碎為細粉。
尹姝默想着大姝的面貌,默想着大姝的名字。然後将手攤開,在幾簇狗尾草穗尖的注視下,将那團土粉放飛,風從尹姝的耳邊穿行,她用西坡語念道:“去尋他的所在。”
·
細碎的粉末,在夜空中起舞,漂泊。
卻又不是漫無目的随意飄散,仿佛被賦予了生命,成為風的信使。
那細碎的,像塵土又像是閃光的星星,它們延綿成一條不容易察覺的道路,成為一個方向,始終指引着尹姝往前走去。
從官府一直往東。穿過不知多少條街道。子時已過,打更人敲響夜時鑼鼓。
鎮市因商業需求的緣故,沒有宵禁。但夜半時分,除了那腳步急促,似乎在尋找着什麼的女子外,也再無其他人。
直到重新回到西市。再往東邊去,空中飄揚指引的塵土,每行過一段路,便從拖尾末端掉落下一些。
此時仍在漂浮的塵土隻剩下了零星,漸漸尹姝追尋的目光看得吃力起來,夜晚視線不佳,燈光更是時有時無,隻有天上的明月不棄,無聲陪同一路。
在塵土散盡之時,尹姝終于來到了一個鋪子前。
尹姝認得,這是她們常買陶土供貨的陶土鋪。
尹姝快步走上,欲推門去,見上了鎖。
于是左右瞧上一番,終于走向旁處的窗前,嘗試着推了兩下,木窗未合,于是便能從屋外打開。
尹姝一躍而起,翻身而落,進入到屋内。
鋪子中靜悄悄的,伸手不見五指。
翻進來的那扇窗又在巷中,幾乎透不進一點光來。
不過隻是來到了這個空間内,在這個閉塞的屋子裡,尹姝便聞到了一絲不尋常的味道。
那是上釉後于火上烤時不慎粘在身上的味道。淡淡的,隻有朝夕相處的手作人更加清楚。
尹姝愣了一下,随即便慢慢地往前走。她小心地盡量不去觸碰到周圍的家具陳設,她一點一點探索着,偶爾能摸到某些器物的棱角。
終于腳邊撞上了什麼東西。
尹姝停下來,小心地蹲下身。她的手指觸摸到了皮膚,緩緩向上,摸到了男人的臉。
失去呼吸的身體好像又變回來人偶,冰冷又僵硬。
隐忍許久的内心似乎就這樣破裂了。
尹姝哭出來,一滴又一滴的眼淚落到了男子的身上。
尹姝渾身在顫抖,又似乎有些不敢相信,隻得盡可能地俯低身體。一遍一遍地小聲地呼喊着他的名字:
“大姝,大姝……”
尹姝的手不停地撫摸着人偶的面頰,又尋到了男人身上的傷口。
那是脖頸上的勒痕,是腰腹間的幾個洞。
沒有血,但那破裂的痕迹是那樣深。
尹姝微微地抱起影姝。将他放到自己的腿上。
有一種無力感交雜着愧疚一并襲來。
喉嚨中很/澀,甚至是苦的。
耳中也現出了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