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雨來得沒有一點由頭。
幾人走回西邊時,全身已經濕透了。
吳藥和樂央将她們迎進去。燒了熱水,可供洗浴。
啞口的婦人鞠躬道謝,神态還是怏怏的,留有些驚悸的痕迹。
屋檐上的雨水滴落下來,嘀嗒嘀嗒沒有停歇。
屋中爐火升起,再點一盞燈,沐浴好的衆人圍坐一團。
今夜有太多迷蒙,睡也無法睡得安然。不若共談些夜話,以解迷因。
尹姝坐在婦人邊上,她撫上婦人的手,才開口道:“阿孃可是覺得好些了?”
婦人點頭。
“今日之事,确實是我沒考慮周全,隻是見你如此被欺負。憤憤不平,才下了手。”尹姝道。
婦人拍拍尹姝的手,搖頭。随之在桌上以手指為筆,書寫起來。
“阿孃識字?”尹姝有些驚訝。見得到婦人肯定後,便拿來了紙筆,讓婦人書寫。
她靜坐着,一筆一畫寫了一行,是為回應尹姝道說辭:你心良善,奴家感念。是我太過柔弱,拖累了你。
“哪裡的話,他們如阿孃所講,雖行惡意,但也罪不該死。”尹姝定神,“我相信一切皆有命數,他們所做,必有所罰,”
婦人抹淚,長歎一聲。
尹姝想起那幾個人的嘴臉,又想到尹氏,心沉下來,又開口道:“不知阿孃可否将你遭遇講與我們?為何被施以暴行?他們說你擾亂市場又為何事?”
她問出一長串,末了,才暗暗發力,攥緊了婦人的手:“我問這些不是為窺探。”
“我名尹姝,是尹氏之女。”
她的聲音越說越小,最後竟然顯得蒼白。
父親這個詞,離開尹姝太久。但是每每提起還是引得心中一震。
婦人望着她,伸出手挽起她碎落下來的發。然後回身,從舊衣裡掏出一絹布。
銀色魚鱗般的布。燈光會透過布,照到另一面。
桃娘制這廣紗,是予母親學的。
廣寒宮中宵時月,紗中月影成玉輪。
這是母親取名廣紗的由來。
桃娘生在一個紡織大家。家中長輩皆擅紡織,論技法,論工藝,在南域當之頭首。
若不是遇上戰事,誰人又會舉家北遷。
桃娘從記事起,就活在奔波裡。
家裡積蓄的錢财,也漸漸在看不到安甯的搬遷中散盡。
終于落戶一座邊城。家中開上布坊,以為如此就能過上安穩的日子。
沒承想那在南疆被稱贊的布藝,來到這裡,卻成為商旅世族的眼中刺。
布與絲綢,向來是一本萬利的買賣。北國商業發達,凡事便都講求利益為先。桃娘家的廣紗,紡織工藝高深,别人模仿不得,便是擋了别人的财路。
那年,桃娘剛剛出嫁不久,父親就被人毒死了。官同商人協同一氣,草草就結了案。
母親做了寡婦,卻又不知何時背上了不守貞潔的罵名。
家中生意一落千丈。而桃娘所嫁人的夫婿又不是良人。看似儀表堂堂,學富五車。實則整日嗜酒成性,是個打罵妻子的潑皮。
桃娘的孩子,是被自己的丈夫打沒的。有了身孕不久,桃娘便沒了生活的本事。那守在桃娘身邊的禽/獸不滿,便打她,踹她,迫使桃娘流了産。
桃娘被打時要喊,要叫,要跑,要跳,于是她便被割了舌頭,成了一個殘人。
桃娘見母親最後一面時,還是被告誡要隐忍。
供奉的佛陀擺在母親的床頭,母親講來世,會入極樂,會有善報。
桃娘一直哭,哭啞了嗓子。心中的憤恨啊,早就變成了絕望,化成了灰。
因為家中一直教她避讓。潛移默化地,她也成了這樣。因為母親說這一世的苦難都會成為來世的路,走向富貴,幸福,安樂。
柔軟成為桃娘的信條,她這輩子是要入土的,是要忍耐着度過的,是要經曆苦楚的,但她還是做了一件反叛之事。
桃娘逃走了,趁着丈夫夜醉不醒,趁着自己還私藏有一點錢币。桃娘什麼也沒帶走,就她孤零零的一個人,雇了一輛馬車,從邊城逃走了。那一年,是她成婚的第十五年。
來到很遠的地方,來到了鎮市。桃娘從賣布的小販子做起,在一年餘的時間做成了店面。
廣紗成為大熱的綢緞,尹氏往來外邦所購置的布綢生意少了一部分,隻是很少的一部分。也許隻是錢袋中少了幾個銅闆而已。但尹氏不滿了,尹氏聯通整個鎮市的布行,對桃娘下了逐客令,拒絕她的商品流通市中。
二流的布,少了精細,也少了制作的本錢,尹氏拿着這些布匹大賺着銀兩。
桃娘去檢舉,卻在官府門口待了三天三夜。報官的鼓敲了三天,官府裡的宴請就續了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