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玊這是要做什麼?”
水影中,燭九陰晃蕩地直立半身。它張開嘴,從口中吐出一顆火紅色的晶球。
“是精元!”郭恒不敢相信,“他為何要吐出自己的精元?”
精元是精怪修行的根本,凝結通體修為,舍了精元,無異于舍了渾身靈力。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小男孩慌忙撿起燭九陰的精元,笨拙地轉身跑走了。
影像還在變換,這回是小男孩站在一口井邊。他雙手捧着燭九陰的精元,将它扔進井裡。
“良玊把自己千百年的修為送了人?”郭恒越看越糊塗。
張決明突然想到趕屍族的族譜秘錄所記,心頭一動:“難道是為了救命?”
張決明:“林眷帶來的秘錄上記載,長别山百年前曾遭瘟疫。”
果然,水影中的小男孩立地打了一桶水,他提着水跑回家,先舀出一碗,将生水喂給病榻上的母親。
“所以,是良玊救了長别山的人。”周啟尊說。
接下來的結果,張決明已經料到了。他垂下眼,沒有再看。甚至有些感同身受,小聲道:“人終究是會恐懼的,會因為恐懼變得猙獰。”
周啟尊心口一滞,似乎堵了什麼東西,生硬,帶有遲鈍的棱角,硌得他呼吸不暢。
燭九陰被發現了。
病好的村民沒有感激他,更沒有把這條龍視為神聖一般供起來。
況且,因為失去精元,它已經不像一條龍了。
它的兩隻龍角完全爛掉,一顆腦袋上漏出兩剜窟窿。它的眼睛再不能睜開,眼下淌出兩道猩紅的膿水。
還有它身上的龍鱗,也變得脆弱、破碎。它的龍身還縮小了一多半。它變得太醜陋。說是龍,它現在更像個怪物,像隻碩大的泥鳅。
以貌取人,自以為是,是人性最根深蒂固的頑疾。
村民們怕它。甚至有人傳說,先前那場瘟疫就是這不知物種的怪物帶來的。幸得老天垂憐,他們才能度過難關。村民們要為死去的鄉親報仇,要避免瘟疫再次發生。
他們不敢靠近,離在遠處,用刀子、耙子、鏟子、錘子......各種堅硬鋒利的東西扔他、打他。
小男孩躲在大人身後看,不能上前,不敢上前,他隻是哭,嘴在動,估計是喊了什麼。
或者小男孩不敢說實話,又或者他說了,可沒人相信。
——大人愚昧多疑,怯懦虛僞,怎麼會相信一個小男孩的說辭?怎麼會相信這樣一隻怪物不害人,反而會救人性命呢?
可不論他們怎麼對待燭九陰,燭九陰都一直守在那山洞口,寸步不離開。
最後一晚,村民們放了一把火,将它燒了。
……
……
往生潭邊的四人沉默不語。
等潭水重新泛起一輪波紋,周啟尊才勉強說出一句:“它應該沒死吧?”
“當然不會。”郭青璇聲音很低,“就算沒了精元,沒了千百年的道行,它到底是燭龍,不會被人間的火燒死。”
“那它......”
“長别山現在還好好在這,你太爺爺也活到壽終正寝,這就說明良玊當時沒有報複。”郭恒說。
“可良玊分明堕了魔,現在又做下這麼多事,如果要報仇,為什麼他當年沒有作為?哪怕失去了精元,殺凡人還是可以的。”周啟尊覺得邏輯不通。
“沒錯,這很奇怪。”張決明也說,“而且,如果他是要複活九幽門後的金龍......金龍......”
張決明突然一愣。他表情變了變。周啟尊注意到,張決明緩緩地、深深吸了一口氣。
“決明,你是想到什麼了?”周啟尊問。
“......沒有。”張決明搖頭。
他垂下眼,長密的黑睫遮蓋眼神。
“水影又出現了!”郭青璇發現水面變化,急忙說。
四人又将視線重新聚焦于往生潭。
這回水影中,周啟尊的太爺爺已經長大,成了個青年形象。
他再次來到找到燭九陰的山洞前,他在洞前站了許久,一直出神。
“你太爺爺應該是心裡放不下,他一直覺得愧對燭九陰。”郭恒歎聲道,“可他當年隻是個孩子,他又能做什麼呢?”
周啟尊默了默:“有的事,就算沒有能力去做,也不代表可以放下。正因為這樣,人才必須不斷變強,追逐力量與強大。”
周啟尊:“弱小和不夠努力是兩碼事,弱小和無辜也是兩碼事。”
郭恒很意外,沒想過他會這麼說。
郭青璇卻是聽得動容。雷東陽和周啟尊有些性子上相似的地方,比如勇敢,比如擔當,比如......他們都像這樣,從不會找借口去逃避什麼,從不會因為凡人的弱小而選擇軟弱。
這一刻,郭青璇又想起了雷東陽。
郭青璇不知不覺地輕輕問道:“那如果換成你,你會怎麼做?”
周啟尊聳了下肩:“我不能恩将仇報。如果是我,燭九陰救了我媽的命,我就算擋在它前面,也不願意躲在大人身後。”
“哪怕一個小男孩的力量微不足道?”
“那又如何?”周啟尊笑了下,“和這個廣闊奧妙的世界相比,多大的人都一樣微不足道,活着,首先要求個問心無愧。”
“不過人和人不一樣,誰也沒資格對一個孩子那麼苛刻。”周啟尊歎氣,“種什麼因得什麼果。我不過是站着說話不腰疼,看風涼而已。”
周啟尊說到這停下。他嘴角微微垂下來,用很小的聲音,又歎一口氣:“我到底也是問心有愧的。”
“什麼?”張決明問。
周啟尊語氣淡淡的:“我後悔,當年沒把你直接從雲南帶回家,就算瞎着,也不該給你逃跑的機會。”
張決明眼神晃了晃。他剛從燭九陰的遭際中感到的那份陰霾,就這樣被周啟尊輕悄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