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座位比想象的要窄,張決明和周啟尊兩個大男人,肩膀都寬,光是坐着不動喚,肩頭就已經挨在一起了。
這比之前在門洞裡躲雨時離周啟尊更近。周啟尊的每一聲呼吸都清清楚楚地傳進張決明耳朵裡,不知不覺的,張決明的呼吸也跟着調整,變得和周啟尊一樣。
他總會将周啟尊當成依仗,不自主地跟上去,朝向他,信仰他。
“女士們,先生們,歡迎您乘坐中國南方航空公司CZ6768航班由長春前往長沙……”
“飛機很快就要起飛了……請您在座位上坐好,系好安全帶……”
廣播播報完畢,飛機在跑道上漸漸提速,沖向雲霄。
因為氣壓差的刺激,周啟尊感到耳朵有些刺痛。他吞了口口水,又用手揉揉耳朵。
“不舒服嗎?可以張開嘴,深呼吸。”張決明在他身邊說。
周啟尊從上飛機就一直靠在靠背上閉目養神,這會兒也沒睜眼,隻擺了下手:“沒事。”
“那你......”
“看夠了嗎?”周啟尊打斷張決明的話,突然歪過腦袋,睜開眼睛。
他睜眼的瞬間,張決明立馬轉過頭:“......看什麼?”
周啟尊:“你從上了飛機就盯着我看,怎麼着,上次是肩膀,這回我臉上也被下降頭了?”
“......”張決明渾身僵硬,“我不是......”
“啧。”周啟尊不滿道,“跟你說話呢,現在給我轉過來。”
張決明頓了下,隻好轉回頭——周啟尊的眼眶微微發紅,眼底布滿紅血絲,或許是閉了會兒眼的原因,雙眼顯得格外疲憊,特别不好直視。
“你還是睡一會兒吧。”張決明脫口而出。
周啟尊用指腹搓兩下眼皮:“要飛三個半小時,是應該睡一覺。”
周啟尊搓完眼睛,一隻手揣進衣兜,正好摸到了兜裡的血玉扳指。
他将扳指勾在食指關節上,在兜裡一下一下,用大拇指撚着它轉圈。
“你看起來很累。”張決明又說,“睡會兒吧,我幫你看時間,下機前叫你。”
周啟尊再次閉上眼,勾着嘴角短暫地樂了下:“不用。我怎麼也睡不了三個半小時。”
飛機不斷上升,遇到氣流猛一颠簸,周啟尊的腦袋挨了下磕,往張決明那邊靠得更近了些。
一股悠遠的淡香立時直溜溜地鑽進周啟尊鼻子裡。周啟尊下意識深吸了一口氣,居然一時間大腦空白。他突然就迷糊了,連手腳也跟着發軟。
“唔......”周啟尊想睜眼,卻發現眼皮動彈不得。
這感覺并不是被髒東西壓了肩頭,不是那種不協調不舒服的感覺,反而很放松,是一種詭異的安全感,就好比一拳打碎了所有戒備,然後栓子被拔掉,溫水溢出來,慢慢浸泡身體。疲勞瘋狂膨脹,不斷發酵,吞噬理智,逼着人昏過去。
年前那夜,他們在山頭遇到九嬰時也有這麼一次,當時緊要關頭,周啟尊被張決明緊緊摟在懷裡,要不是他咬破自己的舌尖提神,指定會被張決明這迷魂香給熏過去。
“......張決明。”
“嗯?”聽周啟尊的聲音不太對勁,張決明又仔細去看周啟尊的臉。
周啟尊眉頭擰出個旋兒,說話越發有氣無力:“你身上到底是什麼......這麼香?”
“香?”張決明愣住。
難道是山鬼的靈香?
山鬼生于大荒山地,是天生地養的山靈魑魅,身上的确有一種特殊的香氣。作為山靈之首,這香氣能引動萬千精魅魍魉,但從沒聽說過,還能影響普通人。
一般人甚至根本就聞不到。比如張決明的父親,和他母親多年連理,同床共枕,卻從沒聞到這靈氣。
周啟尊居然能聞到?
“嗯......”周啟尊吭一聲,然後微微晃了下頭,再不動喚了。
“周啟尊?”張決明試探着叫他,周啟尊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張決明遲疑片刻,将手掌貼在周啟尊額頭上。天靈安穩,這人隻是睡着了。而且還睡得很熟。
雖說山鬼的靈香難以被普通人聞見,但靈氣生息順承天經地脈,人也活在天下地上,無論如何是有益無害的。
張決明籲出口氣兒,微微笑了下。
從高空看,雲層厚實柔軟,純白美好到令人心悸,暖橘色的陽光成屢成束地刺透它們,像溫熱的光劍,刺穿棉花,刺破白雪,掙脫世間虛無軟弱的一切,終将所向披靡,途徑億萬,莅臨大地。
飛機又遇到氣流,震動颠簸,周啟尊在睡夢中渾然不知,他沒有轉醒的迹象,但後腦勺貼着靠背,被颠得往另一側滑。
張決明趕快伸出手,托住了周啟尊的頭。
張決明再次僵住。
“他非常累,現在睡熟了。”張決明在心裡默念三遍。
這種機會,這輩子也不會再有了。
等氣流過去,飛機飛行平穩,張決明終于硬挺着膽子,掰過周啟尊的頭,讓人靠在自己肩上。
周啟尊這熊貨也會讨巧,腦袋剛挨上張決明的肩,就在人肩頭上蹭了下,找到最舒服的位置,他才老老實實靠着繼續睡。
難為了張決明個不局器的窩囊廢,被這一下蹭得魂飛魄散。他懵了好半晌,甚至緊張到手指痙攣。
指尖抽搐幾下,一陣鑽心的麻讓張決明回了神兒。他緩緩轉過頭,從他的角度,正好能看見周啟尊頭頂的發旋兒。
漆黑的發旋兒,像個藏着飓風的黑色漩渦,張決明越看越眼暈,也不知他是心猿意馬還是心慌意亂,竟渾生出了一種錯覺——他就要跳進那漩渦裡,被飓風撕扯得粉身碎骨。
前面有動靜,張決明擡起眼,看見一個空姐正推着車,在給乘客倒水。
臨到他們這排,空姐見周啟尊靠在張決明肩上睡着,不由愣了下。但她們這行,也算見多識廣,什麼曲溜兒人沒見過,不算多稀奇。
空姐不消兩秒便又禮貌地笑了起來,她小聲問張決明:“先生您好,請問要喝點什麼?”
張決明朝空姐笑了笑,他伸出一隻食指,在唇邊比了個“噓”,又小聲說:“不喝了,但要麻煩您幫忙取個毯子來。”
他笑得小心又漂亮。
空姐一愣,定是被張決明給魇着了,好幾秒才回過神。
“好的,請您稍等。”空姐努力維持禮貌專業的工作形象,用力抿住嘴角,趕緊推着車繼續往前走。
張決明垂在身側的手偷偷攥了個拳頭,手心裡濕漉漉的。
毛毯不一會兒就被送來了,空姐把它輕輕蓋在周啟尊身上,然後離開。
張決明将遮光闆拉下來,光亮立時減弱,周啟尊的臉暗了下來。張決明靠在椅背上,一隻手捏着毛毯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