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着阮旸的腰晃,“求你了,帶我玩嘛!你也知道人家從小就沒有什麼玩伴,好寂寞的!”
阮旸給他晃得有點想吐。
他把瞿懷肅猛地從地上拽了起來,在逄憲帶領的小股兵馬漸響的馬蹄聲裡歎了口氣。
他最後松口了,“你平常怎麼耍寶我都不管,但是至少在逄憲面前正經點。”
瞿懷肅一開始很開心。他本來以為阮旸要他正經點是要吓唬逄憲,這是很好玩的事,但幾天的相處下來,又發現不是這樣。
逄憲對待阮旸非常小心,小心的過分,眼底常常因為阮旸的病痛露出一絲無法掩藏的驚慌,像是唯恐阮旸沿着身上已經有的裂痕再次碎開,變成他無法挽回的模樣。
——又哪還用得到瞿懷肅再吓唬他。
但無論如何,阮旸到底願意讓瞿懷肅跟着了。
瞿懷肅跟着阮旸一路到了鎮北軍的朔川大營。
不同于南邊,朔川路面仍顯得荒蕪,天都發灰。道路狹窄,人員來往稀少,多是行色匆匆趕往驿站的行人客商。
文人都喜歡用最豪邁的筆觸最熱烈的色彩來寫邊疆的景色,戰場的激烈。但是他們大多轉一圈就會走,而這裡的兵甲守衛與百姓黎民年複一日的留在這裡,沉默、褪色、晦暗的,紮根在這裡,如同千年古木被風暴劈倒後留下的樹根。
早就等着的鎮北軍大部兩路排開,用一種低沉的調子哼着哀歌,聲音與鐵制的盔甲碰撞着,和着武器樂器的敲擊聲,在廣袤的天地間回蕩。
唢呐聲起,有人在路的盡頭高聲唱喝。
“恭迎鎮北将軍回鄉!”
阮旸拿出了那個裝着阮玄滄頭骨的匣子。
忍冬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的,身上穿着勁裝,手上也抱着個盒子,迎着阮旸走過來——好像好久沒見到她了——大概除了阮旸,也沒人知道她去做什麼了。
她痛苦地看了瞿懷肅一眼,然後低下頭去,将手裡的盒子遞給了阮旸。
——裡面不出所料是阮玄滄的骨灰,合着頭骨一起,在他死後多年勉強湊出一個全屍。
祭祀的時候在漫天的白色紙錢裡燒了紙車馬,還燒了本魏王的自傳——原本便是柳拂春看過的那本,阮旸沒有在這件事上糊弄他。
扉頁上用一種鋒芒畢露,或者誠實一點說有點紮眼睛的字寫着,“祁寒,字無,生于天地,長于朔川,有妻有子各一,朋友頗多,兄弟相記。通一生,無愧無懼,無怨無悔”。
在“祁寒”上有不同的筆迹勾了又劃,最後是一個娟秀的字迹寫道,“祁寒,又名阮玄滄”,這才定下來。
“無”字上也有人簽了個圈,旁邊注着:時人多敬稱,亦無需表字辨其身。
瞿懷肅翻着紙頁,越翻越覺得有意思。
阮旸不可能燒原本,于是自己重新手抄了一遍,字體看上去倒是比原本上的漂亮的不止一點半點——火裡字迹一頁一頁的燒掉,滿滿一整頁的故人名字明了又暗,每個名字都有自己的一段故事。
朔川的大風吹着室外的火燭,灰燼旋轉着上升又緩緩掉下來,落下的一點火星被逄憲揮開。
“主公說過,他以後保底能進個世家,到時候就算是逼着史官也得把我們的名字全跟他放在一篇。當時我們都以為他在開玩笑,結果最後隻有他自己一個人當了真……”
逄憲指着阮玄滄自傳上的一個地方給瞿懷肅看,說,“我在這裡”。
阮玄滄的自傳上沒有文段,隻有人名。他這一生中所遇見的所有人,都被他按着時間,認認真真将名字或者稱呼記載在這一本冊子裡——阮玄滄的人生,便是由這所有人的認知和存在串聯起來的一生。
——有些不可思議。
畢竟過往的史書上從來都隻記王侯将相,平民的一生縱是悲極苦極,也隻能從鮮花着錦的帝王家譜裡窺見一二,但所到底也不過是陪襯的背景罷了。因此,阮玄滄的做法于古于今都過于離經叛道——但若是回憶一下他的平生,卻又覺得他這樣做,似乎也是理所當然的。
阮旸燒着那一頁一頁的人名冊,面前是自己分外熟識的大地,背後是自己從小成長的天,隻是身邊的人,到底随着時間流落了。
斯人已逝,然音容笑貌,阖上眼睛時,尚曆曆在前。
他輕聲念叨,“娘,駱先生,各位叔伯——我帶爹回來看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