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曜應她,複而坐回書案擺開紙筆,一言不發認字讀書。
一時之間,内室又歸于寂靜。
好半晌,眼上巾帕失了溫熱,姬時語便又喚了萍柳來,再換一盆熱水,她覆上一張新帕子,遂靠回椅中。
江曜坐立難安,這時候的姬時語太安靜了,靜得他心中發慌。
因而又練了一頁字後,江曜再忍不住從旁抽出一本書來。
他出聲道:“小姐,我想念書。”
“那你念吧,我聽着。”
江曜不自覺朝後一睨,可座椅裡的姬時語還在側躺,他眸光落回手中書本。
書名《鬼怪異志》,江曜随意翻開一頁之後,便捧書作讀。
“書生姓柳,下場中了秀才,回家路途遇着一隻濕透的狐狸,于心不忍,便将其帶了回家。書生為狐狸治傷,細心照料,不久狐狸傷好離去,書生悲不自勝。後來村裡來了一位妙齡女子,容貌美豔,她上門便尋書生,說為了報恩,願意此生隻跟随于他。”
江曜嗓音清冷低沉,他挑着眼小心觑姬時語,又說:“某日,風雨雷加,夜時書生摸到床榻的狐狸尾巴,驚覺他的美嬌娘竟是狐狸精所變,都說這精怪吸人精氣,書生驚恐失魂,一把沖出了家門,不管不顧屋外大雨傾盆。”
座椅裡的小姑娘動了,她擡起圓潤的下巴尖,柔軟臉蛋一鼓,“啊,那之後呢?”
江曜的狐狸眼微眯,無聲勾了唇角,清冷嗓音都染了笑意。
“此後書生再不信狐妖任何,隻覺得她話皆是讒言,痛罵她恩将仇報,竟要取他性命。狐妖傷心欲絕卻還守着書生的家,直到書生歸來,身側多了一位新過門的夫人,兩人竟尋來一茅山道士,要在今日降服家中妖怪。”
“怎麼這樣?這書生可惡,到底誰才是恩将仇報!”
小姑娘一巴掌拍在了上好的梨花木座椅,可很快手心紅紅,她是把自己給打疼了。
“是啊,那日狐妖質問書生,為何不信她?”
江曜還在念:“若非書生救她一命,她早已身死,如今書生變了心,她所求不複存在,落得如此地步,她認了,要殺要剮她都随他。”
待到此處,江曜的狐狸眼再難抑制陰冷,他臉色發黑,倏地扣上了書本。
“怎麼了?”姬時語問。
江曜冷哼:“這狐妖太懦弱了些,天生大妖,在知曉書生變心的那一刻,她就該出手殺了他!”
“為何?”
“已變了的心,留着還有何用?不殺他,等書生殺了自己,真是愚蠢。”
姬時語瞬間起身,眼上的帕子啪地掉落,那雙幹淨如水洗過的貓瞳圓圓。
“江池生,這隻是一個話本子,做不得真。”
那面少年眼含冰涼,眼尾淬了郁色,看得姬時語心驚。
江曜睨她,眼眸深沉,他像要執拗到底,“那小姐說,若你見意中人變了心,你會如何?”
“變心就變心呗,這世上多了去的男人,我還怕沒了他找不到更好的夫君啊。”
“若是你深愛他。”
姬時語想了想:“唔……大抵會挺傷心的,哭上幾日,哭完也就算了。不然呢,總不能雙手染血報複回去吧?”
“薄情寡義,該都殺了。”少年沉沉冷漠。
姬時語吓得一蹦,她道:“不要老打打殺殺的,這不好。”
“想要之人不就是要不惜一切代價,強留她在身邊嗎?不愛了,那就留一具屍體,這才是圓了心願。”
“江池生,你哪門子的道理啊?你小小年紀的,那麼多愛不愛的,你懂什麼是男女情愛嗎?”
少年果然噤聲,像被她說中了。
姬時語說的輕巧,笑得招搖,她隻把十三歲的少年當孩子看待。
江曜寒意更甚,入春的室内竟都連下幾分冰冷。
少年不滿意姬時語的回答,姬時語小臉一僵,憶起他前世那股固執勁兒,瘋狂又病入膏肓,總覺着自己該做點什麼規勸他。
他還小,歪樹掰直,應還不晚。
“江池生,你想啊,那人變心,是她負了心,而你是好公子,值得世上之人最好的回報。你這樣好,何必拿他人犯的錯來罰自己呢。”
姬時語咳了兩下,嬌花似得綻了笑,“離負心漢得遠遠的,自己過好日子多好!”
“這話是在書中學的?”
“哼哼,你的阿鎖小姐我可是讀了上百本話本子,什麼樣的男女愛情天下種種沒看過?要說纏綿悱恻,我這會兒都能給你編個故事出來。”
絕非姬時語說笑,前世她可沒少寫男女之愛的話本子。
少年眼裡在深究,姬時語以為他聽入了心,可他眉宇蹙起凝思,突兀地問詢:“阿鎖最中意什麼樣的男子?”
“啊?”
“你的中意之人。”他固執說。
“我中意的啊……”
姬時語愣住,一根食指點在紅唇之上,深思片刻,她笑眼明媚如驕陽,“嘿,我還真有!”
江曜一下坐正了。
“我要意氣風發的少年将軍大勝歸來,迎着烈日騎跨白馬之上,鮮衣怒馬少年時,一日看盡長安花。君子之風,淡笑言間,他接我上馬遊街!”
姬時語抱着下巴歪歪頭,說到意中人的模樣,她的嘴角止不住地笑。
江曜垂下陰暗的眸。
少年将軍、君子之風、意氣風發。
呵,哪一個他都沾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