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散拼圖一塊一塊連接起來,言笑努力試圖猜測,“因為……因為星火實驗所的記憶項目有進展,我們的數據快要瞞不過去了?”
“星火實驗所剛成立時,從魔方挖走了大批做記憶研究的研究員。雖然那些研究員無法接觸到最核心的技術,但憑借他們知道的細枝末節,加上這些年當局從克隆體腦中恢複的數據,或許距離完全複刻你的大腦記憶隻差臨門一腳。其實直到今天我才敢徹底肯定,當年你的大腦中沒有存儲太多玄武數據,可那時候當局派人檢查過,你那裡存儲着一些設計框架,這也正是你能騙過他們的原因。如果當局鐵了心要對我們趕盡殺絕,你腦中這一點點信息的重要性絲毫不亞于我們所存儲的大量信息,所以譚述不會讓‘你’回來,而是會殺盡所有的‘你’。
“既然偷盜藥劑的不是當局、不是譚述,那麼排除一下,隻能是老四。”秦笙垂眼看着溫厲,濃長睫毛在眼下投出陰影,“我們六個一起長大,都太了解彼此了。他能猜到譚述不會放任我死去,也能猜到我隐瞞了克隆大腦記憶複蘇技術的真正研究成果。他想把‘你’找回來,目的是什麼呢?反抗嗎?反抗是我們年輕時做的事情,換到現在來說,我們的存在就是錯誤。”
言笑久久陷入沉默。
“其實我今天來,是為了驗證我的猜想。我找到了當年譚述養的那顆克隆大腦,這些年他一直把那顆大腦秘密藏在飛船。果然當年的數據一分為五,真正的第五份數據并沒有存儲在你的大腦之中。如此一來,唯一能說得通的解釋就是,譚述不是叛徒,是你們兩個謀劃了這一切。”
言笑别過臉去,不敢與秦笙對視,悶聲嘀咕,“……那什麼你倒也不必非要用這麼沉重的用詞。”
“言笑,”秦笙正色,叫得連名帶姓。言笑更心虛了,頭都擡不起來。“我不傻,我能猜到你為什麼被殺。你保護了我們所有人,所以在下城區的時候,我隻是想保護你。可是你……你為什麼要一次又一次從泡泡裡出來呢?”
言笑一呆,人格似乎突然切換回去,嗫嚅片刻,回了一句實話,“……我想賺錢買房子,然後和你一起住。我馬上就攢夠能在上城區買房的錢了。”
秦笙直直凝視着她,突然撲簌下來兩行眼淚。
言笑手足無措,想給秦笙擦臉,又怕把妝擦花,再給秦笙惹生氣。“公主你可别,你,哎呀,你說你什麼都猜到了,你和大哥别扭什麼?馊主意是我出的,大哥是強行被我拉上賊船的,和大哥沒有關系。”
“你死了倒輕松,那我們呢!”秦笙再按捺不住,眼淚大顆大顆滾落下來,聲音愈發模糊,“你隻活了二十幾歲。”
言笑被秦笙哭得心裡發毛,眼珠亂轉,兩手背在身後,專心摳手指頭。“這不是又多活了一輩子麼,是我賺了。”
秦笙哭了會兒,吸吸鼻子,拿手背擦了擦臉,“既然克隆體已經全部銷毀,那麼譚述的下一步一定是殺死我們所有人,清理我們的大腦信息。我已經将譚述的克隆大腦銷毀了,溫厲我會在他大腦上補幾槍,然後就是我,還有譚述。”
秦笙冷靜計劃着魔方實驗室所有人的死亡,像是在為實驗項目做出嚴密周詳的推進計劃。“從前你想保住實驗數據沒有錯,如今我們必須銷毀實驗數據也是不得不做出的選擇。從前我們都不敢死,因為我們的記憶底層保存着魔方研究所數代人的心血;如今我們也都不能活,因為這些心血終将被人利用。”這一切太過諷刺,秦笙說着說着,竟真笑出聲來,“隻是,科學不應該是客觀的嗎?為什麼要論對與錯呢?”
言笑不知應該如何回答。
“行了,說完了。”秦笙長舒一口氣。承載大半生的秘密終于全部傾吐,秦笙如釋重負,“溫家一旦動亂,就是聯盟内戰,所以溫厲非死不可。而你——雖然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做到的,但看來你擺脫了112358。言家已經沒人了,隻要你躲回泡泡,你可以不必死。可是我和譚述不行,我們背後還有家族,要想結束這一切,我們隻能以死作為交待。”
秦笙緩緩舉起了槍,槍口對準太陽穴。言笑當即傻眼,瘋狂擺手,嘴皮子拌蒜地奮力試圖勸阻,“那什麼你你你秦笙你别沖動!你剛才不是說大哥是秘密打印你的嗎,那你原本的軀體已經死過了呀,你跟着死什麼?”
秦笙倏忽嫣然一笑,眼角割裂的淚水晶瑩如同鑽石,“小時候我老覺得,要是能長生不老該有多好,這世界很奇妙,怎麼都看不夠。但活到現在,活夠了。這世界虛僞、殘暴、毫無信仰與正義可言,這世界讓我厭煩。而且就在我去譚述那裡救你的那天,我的存在就已經暴露了,樁樁件件加起來,譚述也必定會被當局清算。如果我沒猜錯,他已經清理掉了你的原身。他死之前一定會來這兒,我不想見他,所以我得抓緊時間。小六,再——”
扳機即将叩動,言笑朝秦笙猛撲過去。然而還沒等兩人身體接觸,秦笙手中的空|氣|槍突然受到沖擊,就此脫手,啪嗒落地。輪椅自門外陰影中來,無聲前進,白發蒼蒼的老者好整以暇将手中的槍放在膝上,抻了抻原本就毫無褶皺的白手套。
“連好好告個别都不肯麼?想到我會來,就這麼急着死?”譚述略一停頓,擡起了眼,“有個問題,我可以回答你。科學沒有對錯,但科學有立場。”
赴死的勇氣往往隻有一瞬間。秦笙被言笑撲倒,坐在地上大口喘息,沒有回頭,但也沒有撿槍。
言笑怔怔望着老者,心髒像是突然被利爪抓撓,形狀不規則的傷口之中湧出血來,在記載時曆的泛黃舊宣上拓出印痕。
花方不會老去,喬步天從沒老過,秦笙與溫厲換過軀體,以至于言笑對于既過光陰絲毫沒有實感。他們仿佛依然停留在時光原處,歌舞劇上演,他們唱着跳着念着台詞,而等燈光熄滅,幕簾拉上,他們就會抹掉妝容扔開演出服,開一瓶酒,大笑着在實驗室裡擺上麻将桌。
他們都在原地,隻有譚述一人走出老遠。
他已經很老了,滿頭銀發,眼珠渾濁,皺紋層疊掩蓋原本英俊的面容。當年被言笑算計一遭,承擔着背恩忘義的罵名,衆叛親離,四面楚歌,但卻從未置辯,妥帖成全言笑的計謀與犧牲,守衛一方和平,就此沉默終身。
言笑走到輪椅跟前,蹲下,一仰起臉,兩行眼淚潸然而下。
“……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