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笑全身都疼,提不起一絲力氣,可似乎李開心也喪失了作為人工智能的優勢,同她一樣隻能勉強睜開眼睛。言笑忽然被這雙淺灰色虹膜刺了一下,像是心口刮出一道薄如蟬翼的傷,動動嘴唇,幹渴的嗓子卻說不出話。
“這邊,這邊,海妖在這兒!”瘦骨如柴的漁民中氣十足,揮手吆喝武士過來。
衆位武士披堅執銳列隊而來,為首的問,“就這一個?”
“就這一個。”漁民低頭為難地看了言笑一眼,“他倆好像是一起的,另外一個也不知道是不是。”
盡管難以動彈,言笑也還感覺得出她的雙腳依然存在。鞋子沒了,腳趾磨在沙上。
為首的武士道:“把有尾巴的那個帶走。”
“另一個呢?”
“留在這兒,讓她自生自滅。”
衆人領命,紛紛圍來,七手八腳就要擡走李開心。
“等會兒,他怎麼這麼沉?”
“你那位置不好使力,年輕大小夥子能不沉麼?看這尾巴,啧,有沒有三米?”
“你讓開,我來。”
“嘶——這鱗片剌手,你們小心點兒。”
李開心與言笑的手指始纏在一起。言笑早就沒了力氣,是李開心始終沒有放開她。濕發粘了滿臉,細沙吃進嘴裡,這一刻言笑有人為刀俎的恐慌、孑然一身的驚懼,但分離前所未有地使她惶然,她或許能猜到李開心面對的将會是什麼。
剔了魚鱗,拔了魚刺,切腹剖腸,以他鎮壓一方動蕩?
“一二三,起——來來來,擡走擡走!”
衆人吆喝着,相連的手指像斷裂的橡膠被扯開結扣,銀白魚尾消失在視線範圍之外,而言笑成了一條晾在沙灘上的鹹魚。
言笑動動手指,努力抓緊手裡的東西。
是李開心的舊手機。李開心在浪潮裡弄丢了全身衣服,唯獨這舊手機死死攥着不放。
日頭漸落,海風無休無止吹着言笑的一身濕衣,剛才日光裡還有幾絲熱度,現在卻隻有無盡寒意。言笑覺得自己和鹹魚隻差一撮鹽,再這麼躺下去怕是離拿撫恤金不遠了。
不知過了多久,遠處忽然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呀!這裡有個人!”
“聽隔壁當家的說,今天在海灘上擱淺了一隻海妖。海妖被帶走送進王宮了,剩下一個和海妖一起出現的人。”答話的是個男人。
“這不是造孽麼。”女人聽上去擔憂又急切道:“快,咱們把她帶回去呀!晚上海邊這麼冷,會凍壞的。”
言笑用盡全力擡擡眼皮,隻看到腦袋上方兩個模糊影子,再然後猝然眼前一黑,就什麼都聽不到了。
喚醒言笑的是一陣食物香氣,還有火上小砂鍋咕嘟咕嘟的聲音。
屋頂不太高,這是一間昏暗的屋子,床鋪很軟,枕頭有皂角味道。言笑身上換了一套清爽布衣,頭發也幹得差不多了。兩秒回神,言笑忽然一骨碌翻身坐起,稀裡嘩啦在身邊一通亂翻,摸到枕頭底下的舊手機後才松了口氣。
“你醒啦?”
大嬸紮着碎花頭巾,烏黑油亮的頭發結成辮子搭在左肩,袖子挽起半截,露出一雙瘦而有力的手腕。見言笑懵然無措,大嬸來到床邊笑說:“我們煮了一點螺片粥,你喝了暖身子。喏,還烤了魚,你是現在來吃,還是緩一緩再吃?”
魚?這可是稀罕東西。還有螺片粥,是海螺嗎?言笑夢遊似的把舊手機揣進懷裡,撩開被子下床,吸着鼻子往飯桌走。
大叔端着烤盤上桌,大嬸又去拿了小菜,是腌過的海藻絲,能聞出一點甜味。言笑又渴又餓,嗓子幹得像是有刀片在刮,坐在桌邊咕嘟咕嘟灌了好幾杯水,才總算緩過來些。螺片鮮美,粥早已煮得軟爛,烤魚更是酥脆可口香氣四溢。言笑就着魚和小菜,悶頭連喝三大碗粥,飽了,這才打着嗝兒道謝。
大嬸慈愛笑着,“沒事沒事。既然讓我們遇見你,我們總不能把你留在海灘上啊。”又問,“我家的飯,還合你口味嗎?”
“太好吃了!”言笑贊不絕口,意猶未盡地舔舔嘴唇,“我家住的地方沒有魚——不是,是沒有海水魚。淡水魚也特别稀少,拿錢都買不到,隻有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才能吃。”
大嬸意外地望向大叔,“我家先生也說過,他來的地方沒有魚,還說隻有機器制造出來的、魚類口味的‘魚肉’。可有水就有魚啊,姑娘,在你的家鄉,海水也被污染過嗎?”
胡子拉碴、面皮黝黑的漁民在桌子另一端與言笑沉默對視。
言笑心裡登時瘋狂飄過無數彈幕,這一刻的起點就是主幹,言笑将所有可能的情境都在腦内預演一遍,主幹分出縱橫交錯花樣繁多的枝桠。樹狀圖肆意生長,身份問題估計再難瞞過去,言笑清清喉嚨,小心謹慎地開口,“……奇變偶不變?”
大叔臉上浮現出一個問号,“你在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