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陳倉眸光略微一動,似是想到什麼,輕蹙起眉來,一時半會兒倒真的講不出話。
行藏道人也曾有過類似的教導,玄都觀由皇家供奉,衣食無憂,可在外的除妖師以此為業,若不入門派,朝夕不保,大多過得清貧。他曾叮囑弟子,出觀曆練,降妖除魔替天行道固然是應盡之職,但遇同道,最好不必強行出頭,否則會阻人财路。
“那好。”正在許陳倉猶豫之時,陸宴白順水推舟接過了話茬,他似笑非笑看着清虛子,“前輩盡管去降妖除魔,等你真的殺了那大妖,不必這十八兩,三十兩銀子,分文不少,盡數由玄都觀所出。如何?”
清虛子臉上一時青青白白,精彩紛呈。
掌櫃并不懂他們先前在争辯什麼,但陸宴白的這句他倒是聽得明白。不用他出錢就能解決麻煩,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掌櫃面露喜色,拱手道謝:“多謝幾位仙長!”
事已成定局,清虛子再要拿走錢袋,未免顯得心虛。他暗恨不已,這種時候又不能露怯,隻得端着架子陰陽怪氣道:“玄都觀一向以濟世除邪而名滿天下,如今竟也做起恃強淩弱、仗勢欺人的勾當,玄都觀的好名聲遲早要被你們這些孽徒斷送。”
陸宴白無動于衷,仍隻看着清虛子,唇邊噙着抹似是而非的笑:“那前輩應是不應?”
清虛子哼了一聲,留下句“你且等着”便轉身離去。
兩個小弟子快步跟上前離開。
這一次沒人再阻攔他。
沒熱鬧可看,周遭的人很快散去了。
掌櫃将許陳倉他們視為座上賓,點頭哈腰地恭請進中堂。
許陳倉對這件事充滿了諸多疑惑,不耐煩聽他奉承,直截了當問起他這件事的前因後果。
掌櫃這才一五一十從頭講起來。
這事大約是從五六天前開始的。起初是有人在離驿站不遠的山腳下發現了一副屍骨,那屍骨死狀怪異,不像是被野獸咬死,就有不少人說是山裡來了個妖怪,這人就是被妖怪吃的。掌櫃原本沒怎麼當回事,哪知這傳言愈演愈烈,他也跟着将信将疑起來。偏巧這時有個除妖師住店,看了那副不知名的屍骨,斷定說是妖邪所為,令掌櫃安葬了屍骨,隻留下那截手骨。他收了掌櫃給的訂金,約定上山除妖,結果第二日就被剝了皮送回來。
掌櫃講得膽戰心驚,他連連歎氣,死活想不明白怎麼偏巧是他攤上這種事,到了最後,幹脆無差别攻擊起所有妖怪,恨不得生啖其肉。
滿月摸了摸有些發涼的後頸,默默往旁邊站了站。
許陳倉聽出來些門道,打斷掌櫃的自哀自歎:“那這麼說來,被那所謂大妖殺了的人,也就隻有那副最先發現的屍骨,與今天的這具屍體了?”
掌櫃想了想,點點頭:“我知道的确實就這兩個。”
許陳倉冷笑一聲,最後的一絲疑慮也被打消了:“你給了那人多少訂金?”
“五兩銀子。”提起這個,掌櫃不免肉痛,但想到那位除妖師的下場,又轉為了惋惜,“說好一共十五兩,剩下的十兩等事成再給,哪想到……唉。”
許陳倉接着問:“那位清虛道人又是何時來的?”
“道長也是前日來的,跟那位仙長前後腳到。昨日仙長走後遲遲不歸,道長算了一卦,說隻怕兇多吉少,我原本還不信,結果……”
到這裡,哪還有不明白的。
這前前後後不過都是那位清虛子聯合其餘人杜撰出的騙局,與那些江湖術士的伎倆沒什麼不同,唯一的一點是這個清虛子倒真有些本事,不知從何處搞來了那副沾染了妖氣的手骨,這才讓他抓到這個點逃過一劫。
五兩加上十八兩,若不是不巧遇見他們,這二十三兩銀子可就真的要落袋為安了。
搞清楚來龍去脈,許陳倉心裡有了底,她沒有和掌櫃多解釋。一來這事太過複雜,若非經常與此打交道的,一時半會兒也聽不明白;二來若是讓掌櫃得知自己受騙而對除妖師心存了芥蒂,日後真遇上此類事,以為又被騙,難保不會節外生枝。因而隻說了他們明天一早就上山去瞧瞧,定當解除後患。
掌櫃得了這句承諾,才堪堪放下來些心,忙前忙後引着他們去樓上的空房休息。
這幾日因着大妖一說人心惶惶,不少人被困在驿站,空房緊俏得很,掌櫃湊了半天,勉強湊出幾間來。隻是陳榮領着小河,小河的毛發脫得稀稀疏疏,模樣太過醜陋,掌櫃說什麼也不願意讓它進房間。一來二去争執不下,陳榮隻得帶着小河去後院的柴房歇息。
“不用擔心俺,這場面俺見慣了。”陳榮一如既往笑呵呵的,大大咧咧,并不怎麼将這件事放在心上。
而玄妙因肚子痛,錯過了先前的那場熱鬧,正捶胸頓足,好不懊悔。
滿月雖然圍觀了全程,但到底是沒什麼見識的行外人,也是一知半解,雲裡霧裡。她與陳倉一間卧房,晚上聽陳倉給她詳細解釋了一遍其中暗藏的玄機,才恍然大悟。
“這麼說來,這一切都是那個清虛子設的局?那第一個落難的除妖師也是他的人?”滿月再次被這些修道人一萬個心眼子震撼到。
誰說他們妖奸詐的,明明人比妖奸詐多了。
許陳倉點頭。她心裡萬分肯定,但審慎的性格使然,嘴上卻隻說:“十有八九。待明日我們去山上看看,自當水落石出。”
滿月還是不明白:“可那具被剝了皮的屍首又是怎麼回事?”
許陳倉略一沉吟,解釋道:“我并沒有親眼見到,不過他收的那袋子并沒有妖異之氣,也不見被殺戮的怨氣。若說是被他度化,勉強也能解釋得通。但更有可能,那本就不是人的屍首,是他們用牲畜之類拼湊出來的。”
滿月暗感心驚:“……好想法。”
詐騙到這份上,不得不說也是個人才。
許陳倉冷笑:“想法是多,可惜不用在正道上,再多也是徒勞。”
果然是官方除妖師,這發言,這覺悟。
滿月打了個呵欠,已漸漸有了困意:“那明日我們就繼續起身趕路嗎?”
“沒什麼意外的話,解決完這樁事就走。”陳倉的答案還是一如既往地嚴謹,“師兄要去溪山,沒旁的事,應當不會多逗留。”
滿月點點頭。
滿月昨夜因為小河都沒怎麼休息好,今天又為了驿站的事鬧騰到大半夜。她和陳倉有一搭沒一搭講這話,不多久,就陷入夢鄉。
夜影沉沉,雲遮霧繞。
第二日天不亮,驿站外的一聲尖叫,打破了淩晨的甯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