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銀光能點亮賀蘭澈的眼睛,眼裡是幾年不忘的朝思暮念,數夜夢裡的凝眸之人。
“當年亦是這樣,藥王為義兄施針時,我自谷中閑逛,誤闖樹畔,驚擾了她休息。”
那年他本未注意到樹叢下熟睡的少女,而是先見一隻雪貂盤眠在方桌上。隻往前走了一步路,衣角帶過一叢植草,便驚醒雪貂。
幾乎是一瞬間,打盹的雪貂翻身一個打滾便咧着尖牙朝他撲來。
雪貂過處,勾起如絲清風,掀翻叢叢花葉,他才瞧見樹蔭華蓋,遮掩一張卧榻,卧榻上的女子美如谪仙。
她本睡得昏昏沉沉,卻因受到驚擾而起身,神情淡淡。他想要說幾句話,她點點頭,略顯疲憊。
雪貂躍至她肩頭,被她擡手安撫,抱至胸前:“若非我及時醒來,你再動一下,這隻雪腓貂便要取你性命。”
而後直接離開。
雪腓貂和雪貂有什麼區别?這都不再重要,隻一眼,散發如瀑,銀簪淺绾,容凝鵝脂,秀眉英斜,桃花嗔目。三分英氣似星燦月朗,三分清冷似水濺寒冰,三分嬌柔似山茶朝露,還有一分神秘……總之十分攝人心魂。
烙印他心上,念念不忘,從此魂牽夢繞。
“我一見到她,甚感她的骨相是被上天憐愛,認真雕刻,深以為傲的。”
“她讓我明悟,何謂伽藍石窟上之神女,從此我下筆就好像能照見,畫壁諸神當初的鮮活。”
“不瞞師兄,家學本是天水西域昭天樓的偃師,我亦深愛鑽研些傀儡雕畫之術,不算專精。”
“我深信,遇見她是一場天意安排。”
辛夷早就被這番癡言自語酥得掉牙,不自禁後撤一步,皺眉瞥他。
但卻能理解。
賀蘭澈素來在雕刻上有造詣,天然對藝術品具有感知力。也就是說,他注定為她着迷,淪陷。
“辛夷師兄,你知道嗎,她根本不消衣飾環佩來增加魅力,反而她的容貌能為環境作注釋。”賀蘭澈眼底泛起的溫柔波光,是一層又一層真摯的欣賞。
辛夷懂醫術,不懂藝術,說不出這麼浪漫的話,但也深有共鳴。他早就發現了,尋常人容貌總難避免有死角,但從任一角度瞧長樂,似乎都經得起琢磨。
兩個癡人,四目怔怔,傻站在小樓上凝望人家午休良久。直到太陽西斜,刮過一陣風,她臉上輕紗被風吹起,正好将她喚醒,她自掀簾走出,意顯慵懶,仍帶疲倦,緩緩步至一處室内整淨衣妝。
“我們可以去拿季公子的病曆錄冊了。”
辛夷回過神,催促着賀蘭澈下樓,“被她收起來了,師妹午後睡醒,脾氣會比早晨好許多。”
時隔多年,賀蘭澈再次站在長樂面前近距離看她時,卻覺得她的容貌有了幾分變化。
這幾分異常源于她的眉眼,不止,還有整個輪廓。
偃師巧匠之手,所雕镂組裝木偶,關節靈動,栩栩鮮活。
他确定,長樂原本生得一雙柳葉上翹的桃花眼,他刻過無數回,此時卻是一雙圓潤杏眼;
長樂原本腮颌流暢,刻筆下刀要峰回百轉,才能形似七八分,此刻卻生出三分闊面棱角。
她原本膚白,面容膚色上映着不似正常女子由内而煥發的潮紅,倒似故意施了胭脂而增添的绯紅。
她似乎施了妝在眼角颌面兩頰處,卻光影不當。
旁人或許看不大出來這些光影,畢竟她疏離冷漠之姿,疲煩厭乏之态,還是一樣拒人千裡。但他平素觀察人面結構,要比宮廷繪像師更多幾分。因此,能感知到長樂的容貌雖隻有細微變化,雖不掩貌美,但遠不如當年驚鴻一面,過目不忘。
“賀蘭澈。”
直到她主動喚他,他才又回過神,驚喜怦然并不受這些細節影響,賀蘭澈結結巴巴地,不知說什麼才好,“長樂姑娘還記得我,太久未曾見了,想來姑娘不必施粉黛,也好看得緊。”
話一出口,他自己都後悔。賀蘭澈啊賀蘭澈,你在說些什麼鬼話。本意是想誇贊她,卻太緊張,聽起來像在點評她精心抹的脂粉不好看。
辛夷在側,他好想笑,他早就知道師妹出谷前易容改妝,隻是現在需要掐住虎口,才能緩解賀蘭澈這癡人夢話給他帶來的震撼。
你是懂說話的。
幸而,長樂微怔片刻,也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隻道,“你兄長又病了。”
“正是,我們來問師妹要病曆錄冊。”辛夷開口,“見師妹休息,賀蘭公子不忍打擾,我們便在此處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