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走後門進的内堂,賀蘭澈一路都在張望着,似乎是尋人。直至被引路到後院一間靜室,室内已由百草特意熏烤過,設有兩張床榻,彌漫着蒼術與丁香的味道。看起來像是專門為季臨安而備下的。
“這是……”季臨安不解。
“我們為何不到前堂就診呢?”賀蘭澈有些失望。
辛夷解釋:“本次義診所需費用,邺城主替藥王谷擔了近半,用以診療天下萬民。如此仁心利民之舉,城主隻求治好公子,藥王谷定當竭力而為。這間雅室僻靜,我開堂時特意為公子留出,後續觀測也方便。”
四輪車上安坐之人咳嗽起來,平息之後道:“辛夷兄,父王自八年前便為我廣募名醫,唯有藥王谷的方子能稍見起色罷了,我這身子骨本也就不抱……”
晉朝人隻能稱邺王為城主,邺城中人則皆稱王上。這是兩派勢力默定的界限,也是一種政治正确。
“二哥!莫說喪氣話。”賀蘭澈歎口氣,打斷他。
“你前些年去藥王谷醫治,本也快要大好了,是回了邺城才又複發,早知當年就該再多待些時日。這回咱們沉心醫治,一定能徹底好起來。”
“脈象是有些怪異,”辛夷替季臨安細細切脈,巧合時宜地轉換話題,“也許是舟車勞頓,也能緻心脈勞動,請公子稍歇片刻,往年的病錄集冊不在此處,我前去取來。”
辛夷要離開内室,誰料賀蘭澈欲言又止,他向床榻上的兄長投去征詢的眼光。
“也罷,若辛夷師兄方便,請帶阿澈一起去吧。”季臨安回報以一絲孱弱的嘲笑,替他向辛夷請求道,“阿澈這些年來心中執念,咱們替他了一了。”
辛夷了然,隻有些為難:“季公子有所不知,我擔心的是長樂師妹,她不好親近,且每日午後定要在日下養神,若被吵醒,恐怕不悅。”
“請師兄放心,阿澈行事有分寸的。”季臨安為他作保。
流雲東去,花影動搖。
幾名照護醫師正在院中搗藥,與辛夷、賀蘭澈打了照面。
此時隻剩他二人,辛夷實在忍不住,直言向賀蘭澈問出那個困擾他良久的問題:“每年要寄二十餘封書信到藥王谷,賀蘭公子就如此癡迷我師妹嗎?”
“師兄竟然知道我與長樂姑娘有往來書信。”賀蘭澈有些不好意思。
辛夷腹謗,啊!不然呢,你以為那些書信都是誰回複的。
賀蘭澈是藥王谷内頗有名氣的癡人,隻因六年前陪季臨安入谷診病,見了長樂一面。一見鐘情的俗套戲碼,這呆子從此對長樂神思傾注。即便後來離開藥王谷,即便六年也沒有什麼進展,也熱情不減,時常以反饋兄長舊疾為由,左一封右一封寄信來。
辛夷暗自笑他,前幾年的信還是十行問病,一行問師妹安。
又暗自惋歎,這呆子應該不知,自第一年起他寄來的信,師妹看後毫無反應——她總是這樣冰冷,鐵石心腸,不曾因賀蘭澈的熱忱而例外。
幸好辛夷這樣的剛直男兒,免不了被賀蘭澈的執着暖化。
終是他不忍,偶爾挑一兩封,隻針對探讨疾病的問題,以長樂的名義給他回複。
結果搞得賀蘭澈裝也不裝了,再寄來的信滿篇皆是趣聞樂事,附贈廣搜羅來的珍奇寶物,親自雕刻的傀儡玩偶,一批又一批,流水似的送給長樂。
邺城到藥王谷,目前還要走到清關手續,算是國際快遞。上百趟的車馬費,實在奢靡。
大部分禮物,長樂都沒去看過。辛夷将它們妥善收起來,隻待哪天時機成熟,向賀蘭澈挑明,悉數還他。
當然,辛夷更希望,賀蘭澈能夠深度見識長樂那刁鑽的脾氣之後,自己識趣退縮。這樣也能避免将來更大的悲傷了。
辛夷将賀蘭澈引至後院一處小樓,登上二樓,淩空指向距離牆角的不遠處。
“師妹就在那兒。請公子在此處遠遠瞧她吧。”
望向辛夷師兄所指的西南牆角,牆角外是鶴州街市,依稀可聽見往來商販的叫賣,紛纭熙攘。牆角内十丈開外是搗藥的衆人,杯缽舂碾之聲此起彼伏。
午後暖陽此刻正照西南角,角落有一處簡布帳子,那被風吹起的簾幔下隐了一處小榻,露出一角缥碧色的裙擺,裙擺融斜陽。
她便沉沉熟睡在溫暖的喧嚷之中。
辛夷眼中滿是心疼,正在愣神,并未注意賀蘭澈的自言自語。
“她還是這樣。”
鶴州處秦淮河之南邊,午後氣溫回升,此時多數人隻着單衣長衫,但師妹沒有忘記他的叮囑,還是裹着晨間的絨氅,将暖爐點在旁側。
旁人也許會覺得有些燥熱,但她感覺不到。
“公子應該記得,她喜歡在人聲鼎沸處,又有太陽的地方午休。”
方榻短小,她蜷團而眠,黑亮的發絲如雲鋪散,面巾輕遮下半張臉。熟睡仍然抹不掉她眉間蹙着的幾縷疲煩。
她通體肌膚白得有些過了,蔥削玉指,甲色更是晶瑩剔透,半隻雪白的玉腕垂出方榻,盤旋皓腕之上的九音鈴铛在日光照耀下反射出一抹細微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