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她們在祠堂供桌下發現個棉絮窩,黴味裡混着陳年線香,竟成了最暖和的巢穴。
後來小藥才知道,那是村長家破洞跑棉的大棉衣。
穿不得了,便扔到祠堂去由它自生自滅。
小藥小貓相擁在窩裡,模模糊糊地感謝不知道誰送來的新家。
第二年開春,小藥抱着小貓,小貓倚着小藥,活到了下一個萬樹暖生。
小藥喜歡看桃花。
她說看到桃花,就意味着又度過了個風雪年,有了新的溫暖和希望。
小貓聽不懂,隻是去撓草地上的野花。
她失笑,暗自決定等天氣再暖些,就帶小貓去看新發芽的春桃。
驚蟄那日河水還泛着冰淩,三個錦衣孩童悄悄圍住銜草的小貓。
竹竿頭黏着的陳年葦葉渣簌簌掉落。
去年端午龍舟劃過時,這竿子上還挂着祈福的艾草,如今卻在黑貓耳豁處刮出血絲。
穿虎頭鞋的男孩解下腰帶,用金線繡的“長命百歲”纏住貓爪。
他咯咯笑,“你們猜這畜生能閉氣多久?”
竹竿捅進河水的瞬間,黑貓厲聲尖叫起來,前爪死死扒住唯一的救命竹竿。
冰淩在它耳豁處刮出更多血絲,融進漂着枯葉的河水裡。
它從未感受過這麼冰涼的水。
穿錦緞坎肩的男孩笑着把竿子往下壓:“數到十就提起來如何?”
貓尾黑毛在水面炸成扇形,那貓兒擰身咬住纏腿的腰帶,就要掙脫開來!
竹竿卻一陣劇烈的晃動,黑貓被重新砸進河水當中。
原來是胖墩兒被河邊的碎石絆了個趔趄。
黑貓眼前一陣眩暈,對水天生的恐懼讓它瘋狂地瞪着四肢,卻好像怎麼也掙不脫那做工精細的腰帶。
冰涼的河水裹着去年的枯葉渣往鼻孔裡鑽。腰帶越勒越緊,金線繡的“長命百歲”嵌進前爪的皮肉裡,血絲在渾濁的河水中暈開,化成飄散的血霧。
兩條前肢終于在掙紮中掙脫出來,黑貓拼了命地要從竹竿上逃脫,利爪在陽光下閃過的光刺痛了三個男孩的眼。
“它要抓我們!”不知誰喊了聲。
三個腦袋擠着往河裡探,六隻手同時按在竹竿上。
誰都忘了這隻是一場玩鬧。
或者說,對他們而言,這也隻是一場玩鬧。
黑貓在河水裡起伏,瞳孔裡映出扭曲的倒影:虎頭鞋、錦緞坎肩、還有胖墩兒新棉襖上晃動的平安扣。
麻繩突然松脫的刹那,黑貓蹬着竹竿往水面沖。
虎頭鞋男孩抄起身邊最大塊的卵石砸下去,水波晃碎了祠堂檐頂的倒影。
而當黑貓終于浮出水面換氣時,三雙小手按着它濕漉漉的腦袋,将最後一聲嗚咽悶進漂着葦葉渣的河水裡。
發現那貓再也不動了,幾人才扔下那竹竿,跌跌撞撞地往家裡跑。
小藥今天等了很久很久。
一直到太陽都落山了,也沒等到小貓。
她提着祠堂的蠟燭去找,從黑夜找到白天,終于在河流下遊找到一具熟悉的,腫脹的浮屍。
她呆呆地把那條被撓出穗來的腰帶一起撈上來,認出那是村長家最受寵的獨子身上系的。
她錯了,每一個落日後不是睡飽的太陽。
她覺得今天的陌生日光照得她渾身發冷。
那絕對不是過去任何一天的太陽。
小藥把小貓的屍體埋在了找到它的地方。
再後來,更暖和些的時候,她帶了一束桃花去看望它。
她絮絮叨叨地說,天氣暖和起來了。河面的冰碴化了。我看到今年的桃花了,開得很漂亮。
可惜啊。
小貓再沒看到今年的桃花。
……
“孩子還小,不懂事嘛,隻是玩鬧。”
幾位大家長湊在院裡嗑瓜子,輕飄飄将小貓的死當做插科打诨的調味劑。
“溺死的畜生實在晦氣。”村長發了話,
“再說要不是我家孩子勇猛,把那玩意按到水裡去,不知道抓傷多少人。”
“不愧是老劉家的兒子,這麼小就這麼勇敢,長大要當大英雄保護你爹,知道不。”
那人樂呵呵地,伸手去拍小男孩的背。
門口的煤油燈被風吹的搖搖晃晃,把“積善之家”的匾額照得血紅。
小藥隐在暗處,隻是看着。
看着那“老劉家的兒子”懵懂地點頭。
“你什麼時候過來的?我都說過那黑貓不吉利!怎麼能瞎碰呢?”父親見他來,隻是口頭訓斥了兩句,“去,洗洗手。”
那時他還太小。
隻知道咬着手指,笨拙愚鈍地去拽父親的衣角。
他透過門縫,盯着那小藥姑娘因用力而被柱子木刺刺出血來的手,又上移到那雙通紅的眼睛,才知道“小”字比他想象的要沉重寬厚的多。
竟也能平白溺死隻靈巧極了的黑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