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口鼻要唱《定魂調》——‘蠟油封得七竅通,來世還做富貴種’。”
幾個小厮擡着描金棺材放到喜轎後,我扯着春桃雙腿從布外進來,膝蓋一别,沖着喜婆的方向跪了下去。
喜婆揚聲,“忘川轎前須三拜——”
我用上顫聲,竹簽挑起春桃的蓋頭來:“一拜天地不仁早——”
“二拜高堂慈恩掃——”
“三拜自身命如草——”
“錯了!”喜婆尖利地逼停。
春桃連連磕頭,“三拜小姐難福薄!”
接着到了安枝妍。
小姐的唱詞不多,基本集中在這裡。
安枝妍的額間劃過冷汗,卻也尖着嗓音:“菱花鏡裡描眉細,描得卻是他人皮!”
對于已經死去的小姐,這段内心戲份并沒什麼大動作——這倒是方便了不少。
“生時未飲交杯酒,死後偏戴鳳冠遊。”
喜婆很快接回來,“起轎莫忘三回頭,一回頭啊——”他将轎簾挑起,“看那老槐盤金虬。”
“二回頭——”
“望那陰陽兩界舟。”
喜轎一歪,春桃半身跌出來,我唱:“小姐替我描眉細,我替小姐赴冥席。”
“三回頭——”
“彭——!”
劇烈的響聲突兀砸入大腦。
銅钹震響的刹那,我手中的銀絲竹簽生根般紮進皮肉。
纏繞在竹簽上的銀絲在延長,在紮根。
它們像活蛇一樣鑽進血管,在皮肉裡蜿蜒爬行。
幕布上的春桃皮影自行躍起,水袖纏住我的脖頸,将我的驚叫絞成發不出的氣音。
不好!
“風起簾動——”忽的傳來聲不在戲詞裡的“彩頭”,和我内心默念的聲音重疊。
千見相摘下面具,薄面臉龐在燭火印照下透出晃動的光。
“風起簾動——”他唱腔陡然拔高,我像戲裡被牽動的皮影人,被迫一遍遍重複着白天的挑簾動作。
每轉一次腕,春桃皮影的血氣就豐滿一分。
腫脹的絹面愈加細膩,細雨在此時卻不合時宜地砸下來,将那絹布浸的透亮。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被迫盯着那塊布。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竟感覺眉心發癢,像是被誰點了顆朱砂痣。
“夏梓瞳?夏梓瞳?夏梓瞳!你怎麼不動了……”耳邊傳來有人急切的呼喚。
我記得這聲音是安枝妍的。
“夏梓瞳!”是道急切的男聲,我哥的。
我恍惚間看見金光飄起。
救……我……救……命……
我盡可能地扯開喉嚨大聲叫喊,卻發現吐不出一個字來。
我發起抖來,牙齒不受控地搐咬着牙床。
無人能救我了。
好像拉力從面前的薄絹傳來,有什麼人似乎在壓着我的頭,把我的臉皮往那上拓。
我不許!
用雙手按着布絹的兩段,我直面春桃皮影掉落在案台上的那鼓脹牛皮,向着桌案狠狠撞過去!
我聽見頸椎傳來脆響,是什麼東西斷掉的聲音。
瞬間,某種恐怖的吸力消失殆盡!
我剛松了口氣,口鼻間的空氣變得稀薄而沉重,肺部像塞滿絨繭般吐不出氣來。
窒息感包裹住全身,明暗在眼中來回蹦跳。
視線亂了。
我忽地想起換戲服時他的話,咬緊了最後的求生路,高喊——
“上官淩——!!!”
我大張着嘴,感覺身體裡殘餘的空氣正在一寸寸遠離我——不,不對——有什麼在被撕裂擠出——那不是空氣——
好疼!
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
濕潤的血液作為潤滑,滾了鹽水的土灰尖銳刺向身體被擠出的部分。
“彭。”
無聲的斷裂震耳欲聾。
再眨眼後,意識裂成了兩半。
破碎的,奔流的風接連不斷拂過我,相異的感受相撞,構成這風不為人知的顔色和形态——我擁有了第二具感官,于是世界在我懷中掙紮着,為我孕育出新的探知。
時間從滴滴流淌變成靜止的白,一切都變得鋒利起來。
我被撕開了。
下一秒,空氣重新流動。
我失了力,頭顱砸向身體。
兩件相似的戲服交疊着出現在我晃動的視野裡。
一件是布,一件是紙。
從未同時出現的,兩種不同的感觸傾倒在身體上,讓我知曉。
它們是我。
都是我。
“别怕。”
令人安心的聲音響在這具紙人身體的耳邊。
伴着眩暈,我用兩雙模糊晃動的眼掙紮地去抓他。
望着他奮不顧身追來,就那樣毫不猶豫與我的靈魂十指相扣。
緊接着,他和我一起墜入紙人空洞的眼窩。
“我來陪你。”
這是紙人擁有靈魂後,世界為我發出的第一聲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