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西白羊縣祥甯鎮,是個美麗的地方。
從前振良會念古詩給她聽,“故鄉今夜思千裡,霜鬓明朝又一年”、“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未改鬓毛衰”,霍眉知道大詩人說的話都是對的,十七歲背井離鄉那年,還以為自己會被對家的思念折磨至死。
但是大詩人都是男的。而霍小姐并不怎麼想家,不怎麼想回到那間堂屋、坐到父母弟弟中間去,因為明明有另一種夢可以做——躺進三層洋房的白瓷浴缸裡洗泡泡浴,她幹嘛要想回去?
她想的是川西,無關任何人的川西。
人們稱四川為“天府之國”,指的往往是川西平原這一帶。它是中國内陸最富庶的地區之一,自都江堰克服岷江水患、開辟自流灌溉以來,田間溝渠交錯,土地肥沃細軟,使其水稻種植量在長江上遊常年位居第一。
川西也多竹林,當地人稱之為“林盤”,她的家就在一片林盤中。門前有一道溝渠,水上飄着綠色的浮萍,引來很多鴨子,她和母親就是在這裡洗衣洗菜的;門後長了一片油菜花,蹚過去就是水田,春天都江堰一開閘放水,耙過就能插秧了。她仍記得插秧的時節總在下小雨,竹林、秧苗和天色新綠一片。
家裡還有一頭黑色的大水牛,牛角烏沉優美地向後彎,很溫順。偶爾悠長吟上一聲,田裡的鹭鸶就呼啦啦全飛了。
在這世外桃源般的鄉村中,小霍眉不知有皇帝、總統,隻知有哥老會。
其實也是有鄉聯保主任的,但比起聯保主任,裘貴華更願意以哥老會副把頭的名号行事。祥甯鎮的成年男人幾乎個個是袍哥,兄弟義氣、宗法權威在鄉村遠比新式的政府、法律要有效。上至命案下至鄰裡糾紛,全拿去茶館評理;從婚嫁到葬喪,也都要向哥老會彙報,
霍眉對此懷有深切的恐懼。
父親把她帶去茶館湊了幾次熱鬧,茶館裡煙霧缭繞,裘貴華翹着二郎腿抽水煙,面前跪着一排人哭訴什麼,她沒聽清。隻聽清最後裘貴華吐出一口煙氣,又淡淡吐出三個字:“挑腳筋。”
當晚,那個因為過度饑餓而偷了一個玉米的孩子便被挑斷了腳筋,再站不起來。落到這個地步,本就是因為沒家人,失去行動能力後在路邊爬了三天,自然也沒人管、沒人疼,最後死了。
如此權利,生殺予奪。
很奇怪,大家都是可憐人,卻在懲罰其他可憐人時毫無恻隐。逃跑的傭人和石頭一起裝在竹籠裡,沉入河底;搶了兩隻雞的強盜被剖心挖肝、炒熟下酒;偷情的婦女被拴住腳踝吊在樹上,一人打一鞭子。
觀看别人被行刑時,大家臉上的表情都是讷讷的——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嘛,幾百年都是這樣的。甚至還在這一過程中被哥老會的至上權利所震懾,更加認可他們作為正義的化身。
出生在這樣的環境下,霍眉兒時也懷着敬畏注視這一切;越長大卻越覺得不和諧。就像某天夜裡被父親的鼾聲吵醒,看着枕邊的男人須髭糾纏、滿臉橫肉、呼出一陣陣惡臭的酒氣,覺得相伴十多年的親人有一瞬間變成了不認識的野獸。
鄰家的男主人是裘貴華的妹夫,他的女兒叫茯苓——鄉裡的小孩都互叫小名,比如她的“老大”,振良的“虎子”——很漂亮。那會兒霍眉很小,究竟漂亮成什麼樣也記不清楚了,反正在一衆因為幹活兒而黑黑瘦瘦的女孩中像仙子。
那會兒霍眉雖然小,但早熟,對于人與人之間關系有種超長的敏銳。夏夜傍晚,幾家大人蹲在田埂上要給茯苓議親,振良在露天涼席上趴着玩,她也坐着敲核桃,聚精會神地把八卦聽完了,心裡很得意。
他們都不知道茯苓有情郎了,就她知道。
稍大一點的姑娘們都是不愛吃紅薯幹的,因為吃了放屁,形象很不好;茯苓每次去鎮上趕集時卻要到一家特定的炒貨店買紅薯幹,買回來自己不吃,分給她們這些孩子。
那個賣炒貨的年輕小夥都不好意思看她。
如此明顯的事,霍眉簡直不敢相信那些能斷案的袍哥老爺們看不出來。她沒把這件事跟任何人說,除了振良。振良小時候特别怪,行為怪,語言怪,又病歪歪的不肯多走動,大家都以為他有點毛病。但其實他也不屑于和其他孩子玩,既然霍眉對他好,他也對霍眉好,做她的聽衆、守護者、忠實小跟班。
他聽了,說:“我沒瞧出來。而且茯苓姐應該不會喜歡他,茯苓姐那麼好看。”
“茯苓好看還是我好看?”
霍振良仔細地打量她一陣,然後笃定道:“茯苓姐好看。”
霍眉翻了個白眼,用力猛砸核桃。霍振良又仔細地打量她一陣,認為她在生氣,于是讨好般地舉起蒲扇給她扇扇子,兩條小短胳膊上下撲騰。
然而某一日東窗事發,炒貨小夥從茯苓家的外牆上翻出來,與她父親撞了個正着。
這事兒當然不是霍眉目擊到的,是茯苓的父親說給裘貴華,然後裘貴華公布的。他們全家都覺得丢人,霍眉覺得這裡的邏輯思維都變陌生了:隻要你們不說,誰知道?誰覺得丢人?
一群人高馬大的袍哥沖進茯苓家的院子,綁出兩個年紀都不大的少男少女,押到河邊。已經有三個月沒有任何大事發生了,父親覺得很興奮,帶着她和振良去圍觀,她隻能被父親拽着,看男孩怎麼發抖、女孩怎麼流淚。
鄉民們都來圍觀,有人上來勸解:副把頭,這是你侄女啊。
講到這裡時,霍眉忽然想起今日聽《肖方殺船》感到的一絲熟悉來自哪裡了。肖方要殺妻時,喽啰們求情“這是嫂嫂喲”,他卻道:“老子通不認!”
那日裘貴華就是這麼回答的——老子通不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