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眯起眼,“你跟我聊一下嘴巴是會長雞眼嗎?因為每個人來聊天時你都回敬這麼一句,久而久之,已經沒人跟你說自己的事了,沒發現自己沒有朋友嗎?别給臉不要。”
他靜默一下,開始非常用力地搓外套上的黑顔料,搓得泡沫四濺。霍眉抹了一把臉上的泡沫星子。最終他說:“你不怕那個副官回來找麻煩?”
霍眉于是給他分析:第一,那場舞會上,範章骅根本不敢拂蔡行健的臉面,可見他還是得敬這種巴青老豪紳幾分;第二,範章骅是個喜怒無常的瘋子,被自己坑了一次後更瘋了,而蔡行健似乎不怎麼動怒;第三,範章骅和她的關系是嫖客和妓女,雙方都很清楚自己的定位,都沒有流露出要結婚的意思,而蔡行健跟她相識的場合就截然不同了。
聽到“結婚”這個詞席玉麟着實愣了愣,他以為霍眉是個沒心沒肺找樂子的,想不到是沖結婚去的。
“我覺得,”他謹慎地組織語言,因為意識到這确實是自己第一次幫他人出謀劃策,“他好像不大尊重你。若他也有那意思,哪有第三面就把人約到家裡......賞石的。”
這回輪到霍眉茫然了,“那有那的意思的人會約我出去幹什麼啊?”
“就散散步、喝喝茶什麼的。”
大眼瞪小眼,他又補充:“我身邊的關系好的情侶就這樣。”
“那能一樣嗎,你師父和師叔也談不上結婚的問題啊。”
他抓着被搓成棍狀的衣服一路蹭到盆地,差點把手指扭了。自己從來長在師父和師叔身邊,鮮少外出,也不知别家夫妻是怎麼回事,是直到八九歲聽人嚼舌根才發現不對勁的;霍眉隻在白蛇傳那天晚上見過倆人同時出現,他們甚至沒說上一句話,她這都能看出來?
急急壓低聲音道:“噓!别聲張,叫師父落人口實了。”
“這他媽的還需要我聲張,他倆往那兒一站,硬是沒湊出一人份的陽氣。”
席玉麟覺得笑出來不厚道,但霍眉粗俗的描述實在很好笑,最後把笑轉化了一聲咳嗽。他對着盆甩了甩手,忽然扭頭道:“霍眉,你真的挺聰明的。”
霍眉瞅着他,半晌沒說話。不知道為什麼,他每次說“聰明”這個詞的時候都讓她莫名不舒服,像陣毛刺刺的風刮進來,把她井然有序小屋中的物件吹得翻倒移位。
周三王傳立便來送了一次粉包,說副官特意把他留在巴青照看她;周五還是去了,穿的旗袍。
她現在拿得出手的衣服一共有兩件:一件是不久前買的法式露肩長裙——其實這件也不日常,誰把這玩意兒穿上街啊;另一件就是這條跟了她很久的華爾紗旗袍,酒紅色印花,還是比範章骅更早的一位大主顧送給她的。那個男人因為手上破了道口子,引發全身感染,死了。
其他的衣服都很樸素,方便日常勞作。叫她發愁的是這個天氣顯然不适合單穿一條短袖旗袍上街,應該披個大衣;腿麼,唯一一條厚絲襪在炮轟那晚被炸掉了,光着也忍得過去。
似乎也沒法向人借,畢竟漱金的女孩都是一條毛巾從頭洗到腳的艱苦作風......王蘇年紀不輕了,理應有些自己的昂貴衣服、首飾,但她似乎對這些不感興趣,隻穿最樸素淨白的衣衫,倒也能把它們穿出一番風味。
嘴硬也不能露怯,就跟蔡行健說不怕冷吧。
衣衫單薄地走到漱金大門口時,鼻涕都要出來了。王蘇見了,問:“是要去見人嗎?”得到肯定答複後,神秘兮兮地将她拉到柴房,扒拉出一個年代已久的鐵箱子,然後用一塊地磚下藏着的鑰匙開了鎖。
裡面全是疊放整齊的秋冬女裝,雖然不算如何精美華麗,但是面料有質感、剪裁得體、造型含蓄,應該屬于某個品味不俗的女人。隻是似乎很多年沒穿過了,拿出來時都發硬,皺褶怎麼也抖不開。
王蘇做此事的時候顯得很緊張,反複叮囑“先裝在包裡,出門過了條街再穿,回來也是一樣”,又一直注意有沒有人在附近,讓她發誓保密後急忙逃離了現場。
她選了一件黑色大衣來配旗袍,藏在包裡抱在懷裡溜出去,思考這些女裝屬于席芳心的可能性。
不過也沒太多時間用來腹诽席芳心。
她在清秋路的路口站了很久。現在回去還有回寰的餘地,倘若蔡行健逗弄她幾次就失去興趣、不打算與範章骅争搶的話,此事在範章骅那邊是絕對翻不過去的。
可現在是周五晚上,多具有挑釁意味的時間。
霍眉定了定心神,走到蔡行健的宅邸門口,敲開了門。
應門的是一個女傭,溫熱的氣流裹挾着她的一句“歡迎霍小姐,先生已經等你很久了”撲面而來。霍眉盯着她接過黑色大衣、挂在了錐形衣帽架上,才跟着往裡走。
她随着女傭往裡走,屋内裝潢是西式風格,當真擺了許多奇石和萬年松盆栽,皴鱗分披、虬曲多姿,極富怪誕之生趣。
蔡行健從裡屋迎出來,這回沒做油頭,隻穿了件煙灰色長衫,邀她進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