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珍珠點翠簪正插在他發髻裡。
民國強制剪辮子後,男人就普遍留短發,隻有極個别學了西洋藝術、總想标新立異的年輕人會想着蓄發。席芳心是個臃腫的老頭兒,蓄發已然是不倫不類了;霍眉是怎麼都沒想到他會插着一支明顯是女子使用的發簪上街。
就像席芳心大概也不會想到,唯一認識這根發簪的人正是要找她的人一樣。
霍眉真的快崩潰了。
隻聽席芳心又道:“......孫将軍要辦慶功宴,點漱金最後一個上台,差不多就到淩晨一兩點了。到時候會在嘉陵飯店門口搭台子,我們十點就要去候場。”
“我們豈不是壓軸的?”席秉誠笑道,“孫将軍眼光倒是好。”
漱金式微以來,很少受官方欽點在大型活動中演出。他是慣常說場面話的,無奈拍馬屁拍到了馬腿上,席芳心頓時臉一黑,“壓軸是倒數第二個。何況到了那麼晚,人都走光了,是對着空氣唱,你明不明白?”
滿屋誰也不敢開口。他拿筷子在桌邊有一搭沒一搭地磕着,“演白蛇。尚文能不能上台了?”
“可以的!”
“明天開始,你起床便直接來找我,我指點你一周。學徒就暫時由玉麟代為管教。”
又寂靜片刻,王蘇發問:“劉師叔……他們也會去吧?”
《白蛇傳》是本戲,不是兩三個演員就能演完的,各路神仙天官、妖魔鬼怪能有三十多個,劉洪生的班子必然要出人。席芳心剛一點頭,幾個徒弟的眼睛就亮了,顯然是相當喜歡這個師叔。
唯有席玉麟埋頭扒飯。
“玉麟。”席芳心的視線越過衆人落在他身上,“要唱六個小時,你的戲份也大,留點神,不要出岔子。”
席玉麟扒完最後一口飯,把筷子不輕不重地擱在碗上,也不知道是心情不好還是單純隻是放筷子,跟着跨出了門檻。
但心情最爛的還是當屬霍眉。她不知道孫珍贻是以怎樣的形式通知席芳心的,是叫下官全權負責此事,下官又派了個跑腿兒的告訴他;還是把他叫到帥府門口,讓包括範章骅在内的一衆軍官看了個仔細?
這樣惴惴不安地過了幾日,睡覺都時常驚醒,卻始終任何事情發生。她一顆心又逐漸回歸了原位,回到最關心的錢上面。
幫張大娘的忙也幫了好幾日了,某次趁着聊到了“賺補貼”的話題,她捏了捏張大娘的手臂,“我正有此意呢!錢不就是靠着一點一點攢起來的嗎?可惜席班主不許我出門,材料也沒法買到。”
“你要什麼材料?”張大娘果然道,“你想做什麼?”
“不知道你家裡有沒有不要的舊衣服?”
“哪有舊衣服這一說法呢!衣服嘛,縫縫補補改改,總能給更小的孩子用。”
“那你能替我去布店淘些回來嗎?舊衣服舊褲子呀,織斷了的布啊,都行。”霍眉一邊說,一邊塞了兩塊銀元到她手裡,“我會納千層底,會做虎頭鞋,平日裡閑着不如做這些。”
張大娘自然是滿口答應,很為幫得上她的忙而高興。
布料買回來後,張大娘為了表示對她事業的支持,幫着霍眉熬漿糊、打袼褙,粘了足足六層,放在晾衣杆邊支起來晾成布闆。期間有任意一個孩子接近她便會怒罵不止。
袼褙打好後,切成鞋底,包上白邊,還需再相互粘合一道。不然怎麼說是“千層底”?到這時鞋底已然相當厚實松軟了,後續不管是圈底還是納底都需要麻線,就先被霍眉束之高閣了。
她又托張大娘買回苎麻,開始搓麻線。
那雙柔軟、白裡泛紅的手是如此娴熟靈巧,掌根快速撚動,枯草般的苎麻就迅速收為繩結。搓好一段,她就往屁股下面遞一段,用力坐住,麻繩在她身周、腳下盤繞很長,卻不打結,好像是她身上長出的根脈。
張大娘出神地望着她,突然說:“要是我兒子晚些結婚就好了,你來我們家做媳婦。”
霍眉含着笑意瞟她一眼。
“真的,”她說,“我一點兒也不嫌你是鄉下姑娘!鄉下姑娘有什麼不好?心眼也好,人也勤快,樣樣比我那個好吃懶做的媳婦強。”
這段時間總有人說出這句“不嫌棄你”,王蘇和穆尚文是打心底認為當婊子的本就該被所有人瞧不起,她們不嫌她髒,是一種善意的表達;張大娘也發自肺腑地覺得鄉下人就是粗笨,而讓霍眉這個鄉下人配她兒子,是對霍眉從人格到能力極大贊美。
說實話,霍眉覺得這些人都挺不錯的,她甚至還表示了贊同——反正哄别人開心又不要錢。而在心裡将她們當笑話看又是另一回事了,好人往往都像笑話。
今日編了二十多條麻繩,便挂在晾衣繩上曬着。恰好席玉麟也在那裡曬被子,依然是吊着一張驢臉,張口便是:“一會兒就要開鑼了,你不去幫師姐的忙,又在這裡做私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