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台上的布景也由後台負責,霍眉暫且還不知道每個劇目所對應的布景,跟在席秉誠後面學習。戲台中央放張象征靈堂的、有白色帷幔的桌子,擺上武大郎牌位和兩隻香燭,一左一右還需兩張白椅子。
“等會玉麟把人頭往幕後一扔,你趕緊撿回來,知道了麼?”
她點頭,回望一眼席玉麟,發現他正在往青黑的褶子裡塞了兩個......墊肩。
席玉麟本就不算高,身材也清瘦,那日穿一身花青色裙裝、細腰一勒,任誰看了都覺得扮女人正确得很。現在扮這武松就實在差點意思了,就算穿了武生的厚底鞋、肩上腰周都塞上好幾個布包,也難生武松的魁梧威猛之感。
小婆娘。她在心中點評道。
後台的學徒們抱着胡琴、鑼鼓、梆子也就位了,十二點開鑼。霍眉撐着腦袋和學徒們坐在一起,聽到王蘇圓潤高亢的唱腔撞透幕布、字字清楚地滾到他們耳朵裡,縱使她不愛聽戲,也要承認王蘇無疑是有唱腔功夫的。
潘金蓮一邊走台步,一邊唱獨白,交代清楚前情提要。席玉麟就站在他們前面聽着,聽到輪到自己了,那副無動于衷的表情便立馬切換成怒目圓睜,一手提刀一手提頭,踢開幕布走出去。
霍眉湊到幕布的孔隙邊看,是一段兩人的短打戲:武松拽住潘金蓮的水袖,連連揮刀;潘金蓮繞着他躲閃,耍水袖的軌迹正好和他耍刀花的軌迹形成一個圓。打了許久,武松把西門慶的頭一扔,突然喝道:“第一刀!”
聲音太大,刺地霍眉一哆嗦,撿起假頭往後退了點。
武松在空中翻了個跟頭,落地後順勢又轉一圈,做出劈砍姿态;潘金蓮連退數步,咚的一聲撲倒在地,相連的木質地闆都震了震。
“第一刀替你父母砍,生你不孝又不賢!”
武松繞了一圈台步,抛高刀又接住,朝右邊行了個抱拳禮,潘金蓮爬起來,往左邊一甩水袖,高聲道:“奴自由父母亡伶仃苦難,賣身換取殡葬錢。說什麼女訓與規範,潘金蓮我隻有——苦淚漣漣!”
兩人繞圈兜着走,潘金蓮拿袖子抵着胸口,唱到“漣漣”二字時頭、肩俱顫,珠翠相碰,簌簌作響。
“第二刀!第二刀替我兄長砍,殺你惡婦喪心肝。”
武松直直沖過去,潘金蓮仰頸向後抛水袖,再向前跪地,用膝蓋旋轉一圈,扭身望着武松。
“第二刀應向靈牌砍!”挽袖伸出一隻纖手,怒指靈牌,“他人善,性情軟,不像男!”
“如此說來,這一刀二刀都不公?好,這第三刀,第三刀殺你自作賤!”
武松一手抓住水袖繞了潘金蓮一圈,一手持刀抵在她頸邊。潘金蓮跪地,仍望着他,“第三刀殺我無怨。”
兩人又是一陣短打,潘金蓮卻掙開武松,說臨死之前有兩個願望,第一是敬他一杯酒。
“兩年前我初次見你,因你打死猛虎為民除害,你披紅挂彩、打馬遊街,英武之狀令人稱羨。遊街之後,你回家探兄,回得家來,奴欣喜若狂,備酒奉上,連敬兩杯,你都不飲,令奴難堪。今日、今日這第三杯酒麼,求兄弟念在叔嫂之情和羨君之心,為一個将死之人的心願得償。”
潘金蓮将酒碗高舉頭頂,直直跪下。
“此酒有違倫理綱常,我怎能飲你此酒。”
“你錯把真情當下賤,屈煞我一腔摯愛在心間。是女兒,哪個不把意中人兒戀?”
潘金蓮一邊唱,一邊腳下飄飄搖搖、歪歪倒倒的走,姿态雖柔弱,神态卻剛烈,水袖曳地,一步一步朝着武松走去;武松持着刀、占着理,卻隻有被她逼着一步步後退的份兒。最後她連喊三聲“叔叔請用酒”,猶豫不決的武松總算是用刀把酒碗挑走了,想了想又不敢喝,放回桌子上,氣得要殺她,半天又下不了手。
不知道這部劇裡的武松是本就被潘金蓮感染,還是席玉麟扮演的太爛,霍眉感覺這位打虎英雄身上居然流露出一種......窩囊感。唱到“俺武松平日裡豪氣英邁,卻怎麼淚水自溢流滿腮”時,臉上早就全是汗,他揮袖一抹臉,精準地用手指蘸着黑色的全包眼影往下一劃,劃出兩道黑。
觀衆席爆發出叫好聲:英雄被罪婦打動了。
霍眉于是知道,窩囊感是演得好。
武松咬着牙耍刀,翻轉挪騰,繞着潘金蓮舞來舞去就是不刺她。潘金蓮趁機提出了第二個要求:你要殺的是潘金蓮,而我身着孝服,是你嫂嫂。可否讓我脫去孝服,換上紅妝,再殺不遲?
武松背過身去,胸腔仍劇烈起伏着。潘金蓮兩下極其粗暴地将白衣、白頭花扯下來,露出大紅色的肚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