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循聲看去,便見灰白的房内圍着數道身影。
先是餘貴妃,再是太醫,馮喜......
他看着這些人,心裡是深深的戒備。那張幹裂的唇費力的一張一合,“扶我...起來...”
說來可笑,臨至末時,他竟連一個敢信任的人都沒有。
或許也有。
“你們...先下去吧...”
他朝馮喜使了個眼色。馮喜立即會意,“貴妃娘娘已經守了兩天兩夜了,如今陛下醒了,這邊便有奴婢照看着吧,您先去休息。”
餘駱年心知皇帝這個時候是由事情要交代,她垂下頭,“陛下您保重龍體,妾先行告退。”
皇帝微微颔首。
待人散盡,馮喜掩上了門窗。
那盞點翠鎏金黃銅台燈已被普通的燈燭代替。
自打出了上次的事情後,皇帝周圍的用具皆受人層層查驗,樣式也多是以簡單的為主。
倒真有一種赤條條來,赤條條去的意味。
皇帝看着昏暗的夜色出神,一股恐懼和不甘萦繞在心頭。
“我還有幾日?”
馮喜見帝王這般,心頭一怮,面上的軟肉抽動着,“陛下,您少操勞些,日子就長些。”
皇帝輕笑一聲,叫人扶起,“别說這些有的沒的。朕要聽實話。”
除了剛清醒時覺得頭格外重些,他這會卻突然覺得身輕如燕,竟有回光返照之勢。
“短則一月,長則半年...”
皇帝深吸了一口氣。
裘竹這個名字,成了他此生揮之不去的心結。這個人,生是一世宿敵,死便是玉石俱碎,如魔咒般将人扯入地獄。
巨大的恐懼過後,他竟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甯靜,甚至是解脫。
人終有一死,可誰也沒想到這一天會說來就來,馮喜一時不知該如何勸皇帝。
“七皇子...如今到哪裡了...”
“回陛下,應該到暄清了。”
皇帝微微颔首,“扶我過去。”
馮喜将帝王扶至案前坐下,又取了明黃色的袍子蓋在人身上。
炎夏将過,夜晚的溫度不算熱,但并不冷。可皇帝卻格外畏寒些。
這些事情世上除了馮喜,怕是也沒有第二個人知道了。
馮喜見帝王提筆,便知道顧玄裔要做什麼了。
他筆下是一卷傳位诏書,而傳位之人,正是七皇子顧扶硯。
印玺蓋下的一瞬間,明黃的卷軸便賦予了重大的意義。
太上皇臨終前,也有這麼一個夜晚,再難入眠。隻是提着沉重的筆,一字一頓,寫下顧玄裔的名字。
而今鮮紅的印章落下,開啟的又是誰的半生?
“馮喜,你在朕身邊服侍多少年了?”
馮喜眉眼含笑,“陛下,奴婢自您登基便一直跟着,算起來,已有二十三年了。”
“這些年,辛苦你了。”
馮喜末了得了這麼一句,内心酸澀起來。他收了笑意,“您說這話,不就折煞奴婢了嗎?”
“最是無情帝王家。朕到了如今,算是真正體會到了。朕身邊再無一人可信,朕隻能信你。”
“馮喜,我将這聖旨的存放地告訴你,若是真的到了那一日...不要讓我失望。”
馮喜那張時時谄媚的臉今夜卻收了笑意,他伏在地上,重重磕了一個頭,卻是決絕,“陛下,您放心,奴婢跟在您身邊二十幾年,這最後一次,奴婢就是死,也要完成陛下所托!”
皇帝目光微動,看着馮喜,“好!”
*
夜色凝重,天空斜斜飄下雨來。初秋的雨夜,泛起一絲涼意。
姝年跪坐在神像腳邊,雙目阖着,口中誦着經文。
這是裘竹經常坐的位置。
自裘竹死後,姝年便在閣樓閉門不出了,每日隻吃一碗米粥。
她大抵是想為裘竹轉世祈福。
那節殘香也被她收入錦盒裡了。隻是新的香遲遲未點。
夜風拂過,燭光似是晃動了一下。姝年如有所感地睜開眼,快速回頭。眼底的光亮在看見來人的一瞬間又熄滅下去。
白洎殷看出她情緒變化。兩世了,這位居于宮主身後的副手一直是對裘竹忠心耿耿。這一點無關男女情。
她和姝年及笄後交際不算多,但也算受過她教導。
她對這位年過三十的女子最基本的映像就是不苟言笑,有些嚴厲,固執,但也膽識過人。她認準的東西不會改變,對人,對事,哪怕飛蛾撲火。
上輩子,二人算是敵人,當時她一心想要裘竹死,未曾有過心慈手軟。但不能否認,白洎殷是佩服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