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甯宮的殿門前有一塊松木展闆,展闆上刻着一個表格,第一行是風霜雨雪雲,太陽等紋路,下面是五排滑扣,可以來回移動,用來提示當地百姓接下來五日的天氣狀況。
巨大的神像俯視着殿内每一個角落。
肅穆的大殿此刻被一股死寂之氣萦繞着,不聞一聲交談。本該是炎熱的時候,冰冷的地磚生出幾分涼意。
下一刻,一道陰影投日殿中,衆人朝大門看去,進來的是一位谪仙一般的人物。
面紗和帏帽遮住了白洎殷的面容,但裡面的人隻消看一眼,便能通過來人舉手投足猜出其身份。
“是祭司...”
不知是誰喃喃了一聲。
“天神派使者來救我們了!”
白洎殷尋聲看去,隻見出聲之人是一位年過四十的老人,一頭稀疏的頭發盡數被染白,他掙紮起身,手背上的青筋如同枯老的虬枝,皮膚潰爛,如脫皮的老樹,在白布的映襯下愈發明顯。他眼尾的褶皺抽動着,如果不是因為病痛纏身,這應該是一位身體十分強健的老人家。
這一聲激起了希望,周圍已有無數道目光看看過來,或好奇,或崇敬。在這些人眼裡,白洎殷是能給他們帶來好運,祛除疫病的天神。
下一刻,原本支在擔架上的災民紛紛跪到地上。
白洎殷下意識出聲勸止。
可這顯然未能起到什麼效果,他們隻認自己的信仰。那些勉強能動彈的,便靜靜地起身下地,遙遙一拜。而那些不能起身的,便支着身子,靠目光行禮。
這些病容蒼白,可目光灼灼,充滿希冀。
若枯木逢春。
白洎殷心底陡然升起一股從未有過的情緒。那股情緒凝聚了病雲哀籠下的壓抑,突起的青筋下暗藏的力量,最終演化為悲憫與責任。
她自有記憶起,便是乞兒,受盡冷眼,打罵。直到被裘竹撿走,一朝得勢,從此再無人敢欺辱她。她沒有去報複,但也不會對所謂的芸芸衆生生出什麼别樣的情緒。
上一世,她隻當自己運氣好,有機會擺脫泥潭,升了高位,便安心做喻甯宮的傀儡,也算對得起錦衣玉食的生活。來暄清那次,她怕被傳染,所以隻是草草将祭祀完成,并未親眼見過疫病籠罩下的望生城。
可當她見到這些人滿懷期待地看着她的時候。她明白了,穿透玉盤珍馐背後,是一雙雙捧着轉運券的手,那是從她曾經置身過的泥潭伸出的手,試圖通過這種方式抓住唯一的希望。
她從泥潭出來了,可他們沒有。
治病救人不是她的任務,上一世她為了達成目的從冷宮拉出了一個顧扶硯,但這一次她想試着拉他們一把,不僅僅是為了改變前世的結局。
引路的宮人見白洎殷突然改變了方向朝災民走去,連忙趕上勸阻:“大人,您玉體金貴,莫再上前,免得染了病氣。”
白洎殷聲音不大,但邊上的人卻聽的清楚,“我若是連這些虔誠的信徒都要避開,還做什麼祭司?”
那人被這話砸得啞口無言,自知說錯話,隻能羞愧地低頭。
白洎殷走近了,移過目光,觸到一雙熟悉的眸子。這道視線從她進門的一瞬間就一直跟着她了。
那是一個少年,面紗遮住了他大半張臉,他手裡捏着一隻瓷碗,那隻碗有些破了,邊沿缺了口子。他蹲在擔架旁,一雙目光不偏不倚,正和自己對上,甚至忘了錯開視線。
攸忽間,她腦中升起一故預感,不知不覺已走到那人面前。
葉遷見人走近,渾身一顫,如夢初醒般倉皇行禮,“大人。”
前世他與大人第一次相遇,便是在暄清。那時師父染了疫病,他在喻甯宮前想求一枚丹藥,可那些人隻認錢,見驅他不走,便派人亂棍來打。
是白洎殷路過将他救下。後來師父還是死了。他無處可去,憑着師父傳給他的一身武藝,從此跟着白洎殷,報答恩情。
這一次他聽到大人來暄清的消息,本想碰碰運氣,來喻甯宮照顧病人,卻不想果真遇到了。他覺得這是上天垂憐,讓他見到了日思夜想的人。可他也怕大人不記得他了。
直到剛剛白洎殷終于注意到他。看着她朝自己走近的一瞬間,他驚喜又忐忑,緊張地幾乎忘了呼吸。
在他眼裡,大人坐在那绛台上,是神聖不可侵的。卻又讓人覺得親近,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
白洎殷沒想到會在這裡碰到葉遷,故人重逢,心底難免五味雜陳。白洎殷讓人免禮,先蹲下身子,從袖中取出一塊素白的帕子,她将離得最近的一名患者手臂翻過。
病痛抽幹了人的力氣,擔架上的人來不及收手,一隻手已搭在了她的脈搏上。
白洎殷心下微沉,這是哪種疫病?
她覺得這症狀有些熟悉,一時又想不起是在哪裡見過。心不在焉收回手。低頭瞥見老人的膝蓋上綁着一塊成色上好的皮草,和起了毛邊的褲子有些格格不入。
這東西白洎殷見得多了,不需要上手就能認出是羊皮。
她生出疑雲,口吻熟稔,“這是做什麼用的?”
她問完才想起,這一世她和葉遷還不認識。
所幸對方似是并未注意到這些細節,恭敬解釋:“當地人管這個叫‘護膝’,有的老人家上了年紀,膝蓋受損,風一吹便疼。夏天天熱,便裁兩塊邊角料,縫上繩子綁在膝蓋上,可以緩解一些。”
白洎殷微微颔首。這方式倒是新奇,她以往從未見過,隻是問:“這皮草瞧着是上好的料子,老人家家境還算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