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巾裹着雨水沉沉掉落後,陳易的五感才從失态中恢複,他看見窗外雲層中透出亮光的天色;也感覺到她的手臂内側的柔軟皮膚貼在他頸後;他的下巴潮濕,水汽浸到她支撐着他的肩膀衣料上。
他慌張地後退,伍園肩袖處的潮濕得以呼吸。
遠處小象跟在大象身側走向叢林。
人類也會經曆這樣的“小象時刻”,需要在曠野裡擠到大象的懷裡休憩,需要跟着大象穿越風雨。
濕漉漉的陳易說着不要憐憫,無計可施地看向她的時候,伍園撞見了他隐秘的“小象時刻”。
她在把他攬到肩膀上的那一刻就明白了,他講的唬人的話、做的唬人的動作完全是虛張聲勢,他的手撐在座椅上一動未動,僵硬乖順。
他們靠得那麼近時,她聽見的是自己逐漸與他同頻的輕緩心跳,她的難過得以緩解。此刻靠回座椅上,離得他很遠,她卻發現自己的心跳聲發展成一場急促的雨。
車内寂靜,陳易的腦海裡回繞着她在他耳側說的每一個字,那話語的力量蓋過了他摩挲她的手指時瘋長的個人意志。和他比起來那麼單薄的身體,在輕拍他的肩膀時,卻強大地保護着他不為人知的膽怯。
震動和暖意像潮水一樣一層一層翻湧,在他的胸腔擴散,從他的耳垂蔓延。陳易雙指揉搓左耳,擦淨耳環上的雨水。開口時聲音嘶啞:“我們那相信戴耳環可以給體弱的小孩辟邪,我的耳洞就是小時候老太太穿的。她騙我穿耳朵一點也不痛,自己的半吊子手藝卻紮偏了好幾次。我準備要哭要跑,她就瞪我,這兩枚金耳環,可是她最值錢的物件。”
這一回他笑時臉上有了生氣,眸光閃動:“在江城不算冷的冬天裡,我被老太太紮了好幾個耳洞;我從墊着腳到彎着腰在麻繩上晾曬青菜,老太太年複一年地嫌我太磨叽。我以後會多想想那些時間。”
伍園撿起掉落的毛巾,低頭擦拭自己手臂上的水汽,她也跟着笑,她的餘光瞧見塔塔湊過來左看右看,它的主人伸出手臂撈起它,重新把它安置到後座上。
車子繼續駛過山坡、田野、海岸與街道,在黃燈時停下,等着下一個指示燈亮起。
賣東西的小孩趁着紅燈扒到車窗前,向陳易推銷手上的商品,小孩子左手舉着花,右手挎着木雕鑰匙扣,往車窗裡一瞧,馬上機靈地把左手的花往車裡塞。
陳易的視線快速地從花束上移開,他指指小孩的右手,匆忙付錢買了兩個鑰匙扣。他在變燈前把兩個木雕小象鑰匙扣都遞給伍園,嗓音已經快要恢複如常:“你們帶回去當個紀念品吧,是本地的特産。”他開着車,目視前方又闆正地說:“當然比不上你給塔塔刻的小狗。”
這個評價就有失公允了,伍園手上的紀念品用了更好的木料,上了漆,小象憨态可掬。
車抵達旅館,伍園剛打開車門,就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門口小攤開椰子吃。小克扭頭就看見她,他像個海獅一樣揮手:“五塊錢,我在這兒!”
小克抱着兩個椰子去車邊,快速把車内車外的活物都打量了一遍,同他的朋友讨誇獎:“瞧我,快要健步如飛了。”
伍園覺得他那一拐一拐的步子同健步如飛還是有差距的,但她還是鼓勵地說:“嗯,你把自己養得真好。”
小克對着他朋友的臉左看右看,稀奇地說:“怎麼回事,五塊錢你的臉也圓了點。當然,怎麼樣都是好看的。”
那個表情貧乏抱着他的狗忙碌的廚子聞言也快速掃過伍園,小克覺得他哪裡不一樣了,廚子對他們說:“我去市場,如果晚上你們需要點餐就和米瑞莎說,可以送到房間。”
他的朋友還是很有禮貌地和廚子說謝謝。這個風塵仆仆的陳易就帶着他的狗去市場了。
小克跟着伍園進旅館,他吸溜椰汁,同伍園說:“你說這陳大廚是在開拓業務嗎?之前也沒送餐服務。”
伍園說:“他是在照顧你的腿,讓你少折騰幾步。”
小克扭頭,黃昏下一人一狗漸行漸遠的背影順眼了許多。小克又問:“石頭都買到了嗎?”
“買到了,陳易幫忙省的錢,足夠每天叫滿漢全席的送餐服務了。”
小克又吸溜椰汁,突然停步,探着脖子審視伍園:“園園,你連名帶姓叫他?”
伍園面不改色地避而不答:“我也可以連名帶姓叫你。”
小克敬畏地收回脖子。他靈光一現,知道陳易哪兒不一樣了,他的右耳沒再戴耳環。
小克弱弱地說:“那啥,五塊錢,我已經定了明天的機票了,不能怪我啊,你說叫我看着辦的,我這人事業心太強了分秒必争的。”
晚市人群依舊熙攘,陳易在小攤前付完錢,忽然背上被重重拍了一下,回頭就看見Save這個小老頭笑眯眯地站在他身後。
看Save拎的網兜裡滿滿的小魚小蝦就知道,他又是趁着收市來跟相熟的攤主買點低價處理的邊角料回去喂海龜。
Save說:“麗龜後天就可以放回大海了。你要不要邀請那位年輕的女士一起來送它回大海?”
陳易問他:“後天什麼時間?我去刷池子。”
Save:“年輕人,你會抓重點嗎?”
陳易又找攤主添了一把小魚,自然而然地接過小老頭那隻沉甸甸的網兜裝滿,沒理他的唠叨。
回到旅店沒一會兒,米瑞莎從廚房門口探出腦袋:“chef,那個哥哥說他腿好了,不用送餐上門,他們會去餐廳用餐的。”
陳易說:“怎麼不叫他叔叔了?”
“我發現他除了太愛說話了,也沒有那麼讨厭,爸爸送他去醫院他還鞠躬道謝送了爸爸一個墨鏡。有一回他閑的沒事還非要給我輔導作業。最重要的是他保證說那個很兇的大叔不會來買我們旅館了。”
米瑞莎越說越遠,終于想起來她跑這一趟的正題:“那個哥哥說,他們明天就回去了,想訂送機服務,時間在傍晚。但是那個時間爸爸在機場接别的旅客。”
米瑞莎見chef切菜的手停頓了一秒,切完後擦手:“知道了。”
Chef在攪拌碗裡倒入糯米粉,才想起來要安排,對米瑞莎說:“送機我會安排,你爸爸不用跑來跑去了。”
米瑞莎繼續扒着門說:“chef,你有沒有跟那個姐姐學怎麼給蘿蔔雕花啊?明天她可就走了。”
Chef無情地喊她去給塔塔喂零食,把她給打發走了。
用餐時,小克發現門口的小黑闆上多了好幾道新菜,他問伍園:“今天有海鮮粥、蒸螃蟹,還有米糕?這菜單寫得,中國人限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