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獲得六位執政官的支持當然是你要做的事,”明娜靠在婕德身後的辦公桌上,扣動打火機為自己點了根煙說道:“先來說服我吧,關于這場聯姻,婕德,你真的明白,所謂‘權力的中心’是什麼意思嗎?”
煙霧從她的唇下輕輕飄出,婕德轉過身來,明娜的眼神冷冽,像是一柄鋒利的手術刀要剖開她的皮膚,挖出她的骨骼髒器。
你要成為哈德家的教母還是夏洛特家的女主人呢?你真的能夠成為托特蘭的統治者而不是夏洛特卡塔庫栗的妻子嗎?這個同盟未來的權力重心會在哪裡?當帕提姆和托特蘭發生利益沖突,你要以哪一種身份進行裁決呢?
你有沒有一刻,因為約定俗成的傳統而動搖,要站向你丈夫的那一邊呢?
你真的不會失權嗎,婕德?
“告訴我那些你隐瞞的東西吧,婕德,從你來到史瓦洛之前。”
婕德依靠在落地窗上靜靜地與明娜對視,短暫的平靜後她的眼瞳蕩開一陣又一陣的漣漪——真敏銳,真讓人害怕,總是這樣一針見血,逼迫她去直面那些問題。
從史瓦洛之前啊,那可真是一個漫長的故事。
從她最初來到這個世界,遇見隻有十歲的卡塔庫栗,到她吃下那顆果實,成為糕點學徒,再被綁架然後掉下山崖,轉眼便來到了十二年後,她以哈德婕德自稱。會客廳裡斯黛拉代替明娜承擔了招待客人的職責,不過此刻比起和客人聊天她似乎更樂意去撥弄手邊的電話蟲,聽筒那旁傳來斷斷續續的談話聲,直到對話進展到她預想的地方,她調高了音量不動聲色地向卡塔庫栗瞥去。
“更之前呢,”明娜把香煙掐滅在煙灰缸裡,注視着婕德道,“你的父母,你的教育,你的少年時期,以及你是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新世界?”
真是不出所料的問題。
婕德走到辦公桌旁拿起鋼筆,筆尖摩擦紙面發出沙沙的響聲,她的手指按在那些線條上。世界的意志在阻止她把真相說出,即使透露隻言片語,也隻會像卡塔庫栗那樣,無法在腦海中留下印記。“如果把一生的軌迹繪下,我們的生命會不會就像這些行駛的線條。”她擡眼看向明娜,她的眼睛就像是青檸味的硬糖,晶瑩中泛着酸澀。
明娜不理解話題為什麼突然就轉到了這裡,每次提及過去婕德總會顧左右而言他,她的目光停留在那些規整的線條上,随後又跳回婕德的眼睛中。
“像是行駛的線條,像是堆積的文字,像是胸有成竹的塗鴉。”她的手指松開,又蜷曲,“真想告訴你啊,明娜,我真的很想告訴你。”青檸硬糖在陽光的煨暖下一點點化開,她深吸了口氣随後扣上筆帽,圓潤的筆身在她的指尖靈活地轉了一圈,讓人聯想到蝴蝶翕動的翅膀,鋼筆就這麼輕盈地落到筆托上。“聽不聽得懂都隻有這麼多了,手指投下陰影,卻無法被白紙記錄。就像線條意識不到鋼筆的存在,我的故鄉是一個永遠無法觸及的地方。”她的手指搭在筆身上,陽光穿過落地窗在桌面扯出扭曲的影子。
所有人皆被困于感官世界,她是瘋子,是患者,是精神病。
“你看到過線條,是嗎?”北風扣動窗隙發出啪嗒啪嗒的響聲,鳥雀停留在枝梢驚擾了一簌簌積雪,突兀地,她聽到身前傳來這樣的聲音——平靜、笃定、充滿理性。
“欸?”那對幾乎要融化的青檸硬糖驚愕地看向前方。
“是怎麼落到紙上的?”明娜輕咳了一聲移開目光,不耐煩地敲了敲桌面,提醒她不要走神。
“明娜……”婕德無意識地扣着指甲,眼睛死死地盯着明娜,奇怪的感覺,仿佛孩童時期的她赤腳奔跑在原野第一次擡頭看到星空,又仿佛牧羊少年跋山涉水突然發現寶藏就在最初的教堂。“我改主意了,明娜,三分之一的财産歸你,三分之一歸卡塔庫栗。”小狗的眼珠子像是六月成熟的青葡萄,滴溜溜地泛着晶瑩的光澤。“墨水的原材料包括幹樹瘿、雨水、葡萄酒,或許在制作過程中發生了點意外,材料沒有被處理好就裝進了墨水瓶中,于是異物和墨水一起滲進紙張的縫隙裡。”小狗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胸口,這是要撲上來的預兆,要不是顧忌主人的潔癖和拳頭,她早就把腦袋埋了進來。“你能夠聽到了就隻有這麼多了,墨水滴在了紙上,我現在站在你面前。你想吃我做的慕斯蛋糕嗎,明娜?”她早應該告訴她的,在極光第一次籠罩村莊時,在暖流第一次驅散堅冰時。
明娜沉默地看着她,半晌深深地吐出口氣來。“真像個捧着水晶球的占蔔師。”明娜問道:“你還會回去嗎?”
“啊?嗯……回不去了。”婕德相當訓練有素地點了點頭,如果現在明娜願意伸出手她就會聽話地把爪子放上去。
她已經死了,回不去了,我們一起過一輩子吧明娜。
感受到婕德熾熱的目光,明娜用略帶威脅的眼神看向她,禁止她做出什麼粘膩的舉動。随後她捏了捏眉心,後退半步說道:“别走神,回答我一開始的問題,關于這場聯姻。”
談到卡塔庫栗,婕德的情緒瞬間從興奮中抽回。
“你不能在任何情況下将天平偏向哈德家以外的一方,你得明白你的權力來自哪裡。”她的手指搭在劍柄上,劍鞘頂端抵于婕德的心口,冷冽的雪松香氣一陣一陣襲來,像是被獵豹逼至窮途,明娜的聲音平靜而冷酷:“你得向我證明,你的愛欲沒有超過你的理智。”
那雙琥珀色的眼眸流光溢彩,不算逼仄的距離卻讓婕德無端慌亂起來,她們的影子在桌面連成一片,小有所成的見聞色使她能夠敏銳地感知到對面的心跳和呼吸。
她被逼迫着扔掉所有模棱兩可的幻想,坦誠地面對愛欲下的隐患與陰私……
“你聽到了呢,卡塔庫栗先生。”斯黛拉一邊抽着水煙一邊撥弄着身邊的電話蟲說道:“這是一份普通的盟約,或許摻着幾分不足言道的私心,但歸根到底我們隻是利益的同盟。”
被包圍在皮草中的女人笑意盈盈地看向正襟危坐的男人,緩緩吐出口氣來。
他當然聽到了,無論如何他對于婕德而言都是“哈德家以外”的人。
卡塔庫栗靜默地坐在沙發上,身後的壁爐中時不時傳來柴火的啪嗒聲。
他原本以為,隻要順從就可以收獲她全部的愛意。
現在看來他真是天真得離譜。
“要試試嗎,”卡塔庫栗沒有給予斯黛拉任何一個眼神,隻是不停地翻轉把玩着指間的翡翠戒指,“在這場漫長的婚姻中,我究竟能從她手裡拿走多少愛?”
不能再對她予取予求了,他的籌碼還遠遠不夠,更多的利益,更深的糾葛,他得把她的心拉過來,不能像個傻子一樣等待着她垂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