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塔庫栗,不能放任謠言這麼傳播下去了,我們必須公布六年前的真相!”佩羅斯佩羅雙眼微眯看着卡塔庫栗說道。
“不行。”卡塔庫栗想都沒想便開口拒絕道:“這會使帕提姆與世界政府為敵,佩羅斯哥,隻有這件事不行。”
“搞清楚你的身份,卡塔庫栗!那是哈德家的帕提姆,不是夏洛特的帕提姆!難道你要為了一個死人犧牲托特蘭的利益嗎?”佩羅斯佩羅呵斥道:“如果以後托特蘭和帕提姆起了沖突你又要怎樣辦?就算哈德婕德活着你也不可能和她在一起,總有一天你們會兵刃相向,不是她死了你就有理由縱容她的野心!”
“但婕德是為了救布洛懷耶死的!”卡塔庫栗的聲音陡然拔高,他的拳頭重重地錘子桌面,在佩羅斯佩羅皺緊的眉頭中他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控,于是他深吸口氣極力抑制情緒道:“她死了佩羅斯哥。如果她的心裡隻有野心,沒有必要陪我去救布洛懷耶。”
“死的是我的愛人,無論在那個不存在的未來中我們是否會兵刃相向,那一刻她都是為了我去投身那樣的命運,義無反顧。”他的語調相當平靜,一種壓抑到極緻的平靜,這樣的平靜從婕德的生命紙燃盡持續到現在,這六年間他從未崩潰也從未失态,他回到了婕德從未到來過的那些日子,工作、修行、出航,他恪守着清教徒般絕對苛刻的戒律。
如同一座古老的鐘樓在機械式地重複報時,建築表面磚瓦齊整,拱廊高大,時間篩出粉塵堆積樓道牆角,在無人在意的角落,齒輪的縫隙遍布鐵鏽。“我不能破壞她的遺物,起碼我不能再從她的死亡中獲利,那樣我就真的見不到她了,無論天堂還是人間。”他的眼睫垂下濃密的陰影,蓋住了那對淩厲冷酷的紫羅蘭瞳孔。
佩羅斯佩羅咬牙看向他這個一向懂事優秀得過分的弟弟。身為長男的佩羅斯佩羅理所當然地承擔了更多的責任,不過卡塔庫栗隻比他小兩歲,在卡塔庫栗是個孩子時他也是個孩子,他們一起度過了整個童年和少年時光,也一同照顧着接連不斷誕生的弟弟妹妹們。卡塔庫栗一直是那個最少叫他操心的弟弟。受媽媽的影響,大福自小便顯現出信奉力量至上的傾向,歐文則性格暴躁沖動易怒,唯獨卡塔庫栗無論精神還是體魄都得天獨厚的強大堅韌。佩羅斯佩羅曾擔心卡塔庫栗是否太過自我以緻交不到朋友,但年幼的卡塔庫栗卻能無師自通地領會矯飾的情誼一文不值——他一直都是個能看透本質的人,大概他的見聞色也源于這種對萬事萬物直擊本真的洞察。
所以他毫不懷疑卡塔庫栗的眼光,他甚至希望那個被他選定的女人能夠摘下他的圍巾,那條他曾勸他戴上的圍巾,那條他并非為了自己而戴上的圍巾。
布蕾臉上的傷疤讓卡塔庫栗意識到,并非所有人都如他一般擁有得天獨厚的天賦與禀性。他可以無拘無束地暢遊在這片大海,但他的手足可能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遭受羞辱傷害。命運對他的恩典亦是懲罰,他越是聰慧便越能察覺到,災禍與怨念從未離開,隻因他足夠強大所以這些不幸都被轉移給弱小的血親,人們總是趨利避害,于是有人代替他承受了世界的惡意。
從那一天起強大便成了束縛他的枷鎖,承蒙造物主厚愛的他理所應當要背負起“守護”的責任。
那時的媽媽正跟随洛克斯征戰冒險,年幼的他們有時跟着媽媽于無邊大海四處漂泊,有時被随意安置在某個港口互相取暖。夏洛特家族中沒有“父親”這一概念,但在這片大海大部分國家地區都奉行父權,成年男人的存在可以很大程度上隔絕那些不懷好意的目光。這本應是佩羅斯佩羅的責任,但那時的他太過年幼,遠沒有成熟到可以察覺“親長”之于“家庭”的重要性。
布蕾身上發生的意外讓卡塔庫栗敏銳地意識到了這點,他的弟弟妹妹們需要一個可以崇拜依賴的對象,那些暗中窺伺的目光也隻會忌憚于絕對強大的武力威懾。
無論如何早慧,一個十歲的孩子又能得出多正确的結論呢?從未有人充當過他的榜樣和保護傘,在如何成為一個完美哥哥的這條道路上他走得太過偏激也太過極端。
完美成了他的枷鎖,或許最初那條圍巾隻是出于對“完美大人”的模仿被戴上——他是威嚴的,身為父兄的他不應當将把柄遞于人前以供恥笑,即使他從不覺得那是缺陷。但不知何時起,随着不知内情的弟弟妹妹們誕生成長,他們的期待刺激着卡塔庫栗做出更加積極的反應去承擔責任,行為反過來塑造了内心,于是在不斷的反饋與自省中,卡塔庫栗認可了“那道疤痕是恥辱是殘缺”的價值觀。
羞恥是一種後天産生的情感,卡塔庫栗的自卑源于一場漫長的社會規訓,甚至他自己都沒意識到他偏離了本我如此之遠,這是一場不為人知的慢性謀殺。
“怎麼了,明天的計劃還有什麼問題嗎?”路奇從房檐跳下輕飄飄落在陽台護欄上,陽台邊的費爾捧着牛奶身披外套目光迷惘地看向無邊夜色。
月明星稀,據鄉下的老人家說這樣的夜色往往預示明天會是個好天氣。
“沒什麼,哪有人在重大行動前還能睡個好覺呢。”費爾漫不經心說道。
“我以為起碼你不是那種會緊張的人。”路奇在護欄邊沿找了個位置坐下說道。
“聽上去還真是冷酷呢,”費爾喝了口牛奶和路奇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說起來你怎麼還不睡,小孩子經常熬夜可是會長不高的,要我給你拿點餅幹嗎?”
“你也太看不起人了,費爾中尉,我會接受你的指揮隻是因為我判斷你的計劃可行。”被氣到的路奇挑了挑眉慢悠悠地起身,但為了不在氣勢上示弱,他強迫自己站定随後翻了個白眼說道:“這個計劃最關鍵的一環是調離夏洛特?卡塔庫栗,雖然你承諾了你有辦法做到,但我可無法相信這種空頭支票。就算不告訴我你的全部打算,起碼交代一下你所依恃的是什麼吧,指揮官大人?”
少年身形清瘦挺拔,他站在護欄上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像是一隻矜貴優雅的黑貓。
十五歲可真是個好年紀,無論語氣多麼惡劣姿态多麼嚣張都可以得到大人一笑置之,這是最适合中二的年紀,十五歲的少年中二起來叫做鮮衣怒馬,二十五歲的青年中二起來叫做精神巨嬰,三十五歲的中年中二起來叫做油膩普信,男人不是至死是少年,世俗的評價标準總是膚淺而殘酷的,隻有帥哥才能稱得上至死的少年,不然從出生開始就是油膩大叔。真好啊,路奇,像你這樣漂亮的家夥到三十歲了還會有一堆小姐姐喜歡你,你穿着背帶褲當船工時會有人喜歡你,你換上純白西裝了還會有人喜歡你。
費爾張了張口,她說不出來那些分析論證,關于那個男人的一切都像是某種隻有她能獨享的隐秘,随後移開目光看向月亮。“不行。”她答道:“說了就不靈了。”她歎了口氣像是開玩笑似的補充了這麼一句。
“……”路奇垂眸看向費爾,他海鷗翅膀似的眉頭緊緊皺在一起。“随便你,要是你做不到或是失敗了,我不會去救你的。”留下這麼一句,路奇轉身消失在了黑暗中。
溫熱的玻璃杯杯被她放在一邊,費爾把頭擱在手臂上感受着晚風覆蓋皮膚的絲絲清涼。
無來由地她的胸口好悶,像是有一隻手擠壓着她的心髒,從開始制定這個計劃起她的胸口就止不住地酸漲。
為什麼她說不出口呢?為什麼她如此抗拒向人拆解那個男人的狼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