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不野是第二天睜眼才體會到滑雪後遺症的威力的。
她的身體不是她的了,因為雙腿用力不均,導緻她的左半邊身子比右半邊的疼。盡管走路的時候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正常,但事實就是像兩條腿都綁了石頭。
去餐廳吃飯路上遇到趙君瀾,他見狀嘻嘻嘻一笑:“怎麼回事?野菜姐的腿看着比嘴還硬呢!”
曾不野上下掃量他一眼,那目光很吓人,趙君瀾估摸着她說不出好話來,忙舉手投降:“我錯了,你閉嘴,你不要說。”
曾不野就哼一聲,倆人慢吞吞去了餐廳。
徐遠行竟然不在。
“你徐哥沒起?”曾不野問趙君瀾。
“我徐哥出去了。”趙君瀾說。
“這麼早出去了?”
“别提了。”趙君瀾有點煩:“回頭讓他自己跟你說吧!你倒是關心徐哥。”
趙君瀾早已把曾不野當成朋友,雖然兩個人天天拌嘴,但并不影響感情。曾不野腿疼,一坐一站更是要命,就指揮趙君瀾給她拿吃的。偏巧她這一天早上想吃的東西多,于是趙君瀾一趟一趟跑:烤面包片要刷黃油和巧克力醬、煮碗面條兒裡面得放青菜、小馄饨得加調料、鮮榨果汁要把西瓜汁和胡蘿蔔汁兌一起…趙君瀾跑了十幾分鐘,終于伺候完曾不野。坐下後他小心翼翼地說:“你知道嗎?你是我見我最能吃、事兒最多的女的…”
曾不野沒忍住,噗地笑一聲。
她當然知道自己有時候能吃、也的确事兒多。是趙君瀾那忍不住說她又怕她不高興的樣子很可愛。她拍拍趙君瀾肩膀,說:“你再幫我拿盤水果,這樣你就不用吃一半再折騰了。”
“我欠你的啊?”趙君瀾一邊說一邊去拿,怕曾不野這也吃那也吃,什麼都夾一些給她。
曾不野的目光幾次三番在餐廳裡找,都看不到徐遠行。也是奇怪,平時吃飯并不覺得徐遠行這個人有什麼重要。但他不在,她真的覺得吃飯少了些樂趣。
趙君瀾發現了,就對她說:“别找了,出發前能回來。待會兒給他打包點。”
小扁豆這一天紮了個兩個沖天髻,像個小哪吒。看到曾不野就跑到她旁邊,也不等别人邀請就自己拉出椅子,要跟曾不野一起吃早飯。
“生一個吧。”趙君瀾說:“不行你自己生一個吧,長到四五歲就能指使她給你拿早餐了。”還對自己幫曾不野跑腿的事耿耿于懷呢!
小扁豆不是趙君瀾,她非常樂意幫曾不野跑腿,一趟一趟的。絞盤大嫂坐旁邊那桌,對絞盤大哥說:“你瞅瞅,跟個跟屁蟲似的!”
“這就叫緣分。”
緣深的結果就是,在這餐飯吃完以後,小扁豆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她希望曾不野能跟她一起梳兩個沖天髻。曾不野拒絕她,但她說:“我剛剛幫了你好多忙啊野菜姨。”
原來是在這裡等着呢!
曾不野也不知是哪裡來的好心情,答應了她的要求。但她自己不會梳,隻能麻煩絞盤大嫂。大家陸陸續續來吃早餐,都圍着看熱鬧,說:嘿!這今兒到了滿洲裡,還不得讓俄羅斯人抓走!
曾不野平時看着沒有什麼生命力,出來玩這幾天幾乎沒有好好梳過頭。當絞盤大嫂把她的頭發梳上去的時候,露出了一張很标準的鵝蛋臉。
絞盤大嫂走到她前面,擡起她的下巴端詳她的臉,半晌後說:“多招人喜歡啊!”
沒人誇過曾不野招人喜歡。
她就不是個招人喜歡的人,可她到了這裡,有人捧着她的臉說她招人喜歡。
“人就是要好好吃飯。”絞盤大嫂說:“你看你吃飯好,氣血多好。”
“是嗎?”曾不野疑惑地問。
“是啊。”絞盤大嫂把随身鏡遞給她:“你看。”
曾不野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照鏡子了。她不喜歡照鏡子。她總是覺得鏡子裡的人像是沒長骨頭,又或者得了什麼營養不良的病,一張臉要麼面無表情,要麼眼眶烏青。曾焐欽剛離世的一個夜晚,她去衛生間,無意間瞥見了鏡子裡的自己。那個人她根本不認識。她站在鏡子前端詳那個人,嘗試咧開嘴角,或者用掌心推着臉皮,試圖推出一個她熟悉的樣子來,她失敗了。
現在鏡子裡的這個人她也不認識。她梳着兩個沖天髻,臉龐飽滿,面色紅潤。将鏡子拿遠點,還是覺得陌生。
梳這個發型戴不了帽子,牽着小扁豆出去的時候,風吹得她的腦門子冰涼。小扁豆倒是裹嚴實了,隻有她飽滿的額頭在寒風裡晾着。徐遠行已經回來了,接過趙君瀾給他打包的早飯,看到曾不野出來,眼睛就亮了。
曾不野好像被神仙吐了一口仙氣,整個人都活了起來。就連她的眉眼都清晰起來。原來她有一副濃眉,原來她的臉飽滿又立體。
“眼睛都掉人身上了。沒見過美女怎麼着?”趙君瀾在一邊小聲揶揄他,換來他的一腳。
“整的跟個哪吒似的。”他大聲對曾不野說。
曾不野懶得搭理他,捂着腦門子上車,避免被吹傻了。徐遠行跟在她後面,上了她副駕。
“幹什麼?”曾不野問:“你上我車幹什麼?”
“陪你熱車。”
“我不用你陪。你在我車上吃東西,弄我一車味兒!你怎麼不回你車上吃!”
徐遠行一邊吃一邊笑,他本來心情很糟糕,曾不野這一如既往的穩定發揮把他逗笑了。
“我爸來了。”徐遠行說:“昨天晚上,他們坐飛機來的。”
“現在呢?”
“我爸在我車上。”
“啊?”小扁豆突然啊了一聲:“徐爺爺來了?”
“對,你怕的徐爺爺來了。”徐遠行說。其實是故意逗小扁豆。他們的确來了,也的确要求徐遠行帶他們一起,徐遠行拒絕了。他去看了一眼,他們活的好好的。順手給他們報了個團,要交錢的時候想起曾不野的話,就沒交。讓團長跟他們見面收錢。
對,徐遠行跟曾不野學會了:去他大爺的!活不起就别活了!他在那個瞬間滿腦子都是曾不野,他想他一定要當面跟她道歉。她應該開個培訓班,教人怎麼不當人。
車隊要出發了,這些徐遠行還來不及跟曾不野說。他真的太想跟她傾訴了,所以下車前跟她說:“晚上大家要在滿洲裡的酒吧喝酒,我跟你仔細說。曾不野,我先謝謝你。”
“謝我什麼?”
“謝謝你教會我不要臉。”
徐遠行說完關上車門走了,曾不野則撇撇嘴,兩個沖天髻随着她撇嘴也動了下。扭頭指着自己鼻子問小扁豆:“我教他不要臉?”
小扁豆抱着肩膀做瑟瑟發抖狀:“徐爺爺可吓人了。”肉乎乎的小手将臉捏成一團:“徐爺爺這樣,不會笑。”小扁豆不喜歡徐遠行的爸爸。老頭跟着他們玩過一次,陰森森的,小扁豆見到他就跑。
曾不野就摸摸小扁豆的頭,說:“你給我靠回去,待會兒路上你亂動我給你告你媽。”
這一天他們要走一段著名的海滿一級公路。
這真是一條很美的路,春季路邊繁花盛開,夏季水草鮮美,秋季金黃遍野,冬季白雪皚皚。
頭車播報路況:今天下午有大雪,青川趕在下午兩點前到達滿洲裡。海滿一級公路經常有牲畜穿路,聽頭車指揮,注意避讓。
頭車向導沒騙人。
他們上公路行駛15公裡,就遭遇了老牛攔路。
那真是一頭厲害的牛,不知怎麼越過了公路的綠色圍欄,在路上走來走去。大家停車不動,它倒是悠閑,站在車道中間,誰也别想過。
那地面也不知有什麼,它低着頭在那裡拱。常哥身子伸出來給牛拍照,一邊拍一邊說:這玩意兒得多好吃!
小扁豆掏出一根香蕉來,讓曾不野給她開窗。曾不野開了,她大喊:“來啊!來吃香蕉啊!”
牛真的聽懂了,朝他們走來,車隊才陸續發車。
曾不野覺得自己的眼睛能看到幾十公裡外的地方,如此寬闊的視野實屬罕見。這一路被牛馬攔路,走走停停,終于趕在雪下大前出了高速。
遠遠地看着那座城市有很多高的圓頂建築,玄幻得像海市蜃樓。進城的時候浩浩蕩蕩,馬路邊來“遛彎”的俄羅斯人也會向他們看。
小扁豆要去看套娃,曾不野想壓馬路,常哥想去拍建築,孫哥想去賣唱…這一大堆人各有想法,最後決定各幹各的,晚上去酒吧集合。原本徐遠行請客吃俄餐,最終變成了“全場喝酒徐總買單”。
曾不野紮了大半天的哪吒頭終于拆掉了,頭皮生疼,頭發被卷出了誇張的大卷,像剛被電擊過一樣。頂着“電擊頭”走在滿洲裡的街頭倒是不稀奇,因為很多俄羅斯姑娘的頭發也像被電擊過似的。倒是應景了。
趙君瀾、徐遠行、433還有川卡,打定了主意要跟着曾不野壓馬路,走在她後面像四個保镖。曾不野根本沒有目的地,她隻是想閑逛。她的閑逛再總結一下,就是累了就坐下,休息好了就走。她也不進商店,也不買杯喝的,就是純拉練。
前一天滑雪後遺症還沒消退,今天甩開膀子走,這姿勢多少有點滑稽了。趙君瀾走急了,就對她說:“你歇歇行嗎?”
“我消酸呢。”曾不野說。
“…”
趙君瀾等人終于受不了,找了個地方躲清淨去了。
隻剩徐遠行跟曾不野。他終于得着機會跟她說說今天早上的事。徐遠行說看見他們的時候他心裡不像從前那樣堵了,他們說什麼話,他就在心裡說放屁。有時也忍不住,讓他們閉嘴。他跟曾不野學會了無視。
“我沒教你無視。”曾不野說。
“但你的态度就是無視。你對什麼不喜歡的事就直接無視。”
“好吧。”
兩個人一邊說話一邊走着,就連雪下得更大都沒有察覺。徐遠行沒覺得什麼事不能跟曾不野說,他并不想隐瞞自己的過去以及自己的愚蠢。曾不野也沒有因此嘲笑他。
他們就是這樣說着話,在暴雪的滿洲裡街頭。風吹着曾不野的爆炸頭,有時會把一縷頭發吹到徐遠行的臉上。濕漉漉的挂着雪的頭發。他們像走在異國的街頭的情侶一樣,無話不說。
有一輛三輪車綁着很多氣球,老闆正站在那看雪。氣球被風吹得整齊向左向右,好像在跳舞。曾不野喜歡那隻怪獸氣球,讓徐遠行給她買。徐遠行回來的時候拿着兩隻氣球,一隻是怪獸,另一隻是公主,都遞給她。
她左手握着怪獸,右手握着公主,又繼續跟他走。
曾不野終于跟徐遠行說起她亂糟糟的生活。她說她被前男友騙走了很多錢,法院判他每年歸還定額;說創業合夥人卷款跑路,留下一堆爛攤子給她。她費勁周折找到對方,現在終于要開始打官司了。她說她其實很小的時候媽媽就去世了,是爸爸把她帶大的。但是爸爸也去世了。
“最近這些年一直在經曆壞事,一件又一件。”曾不野說:“我變成了一個悲觀主義者。”
徐遠行其實對她所說的事并不意外,因為年初一那個晚上她做的夢大多關于這些。這都是于她而言懸而未決的事,要一直一直占據她的心神。他隻是聽着,并沒開口規勸。隻是偶爾幫她拉一下眼看要纏到樹上的氣球。
曾不野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變得那麼多話,她隻對李仙蕙這樣的。在她身邊沒完沒了地傾訴、痛罵。李仙蕙帶給她安全感,現在站在她身邊的隻認識了幾天的徐遠行也是。
她覺得自己又犯了那個老毛病。
她總是無緣無故相信别人,别人隻要端出一點真心的姿态來,她就覺得那個人是好人。然後她就開始掏心掏肺,最後她會被騙。一次又一次。她的智慧并沒有因此而增長,反而換來一身又一身的傷。所以她開始害怕與人接觸,她知道遇到一個純粹的好人,要有天大的運氣。而她,幾乎沒有這樣的運氣。
現在她又開始了。
徐遠行對她好,她就覺得他是一個好人。他帶給她安全感,她就開始沖破了底線。不同的是這一次她隻是在傾訴,徐遠行并沒有要求她付出任何東西。他對她的索取也隻是借她一副耳朵,也把他自己滿肚子的委屈倒出來。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