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君瀾在外頭敲窗,讓他們向外看,那才是人生奇迹。在他們讨論一些無聊的情感問題的時候,那天的第一批牛牛已經走進了河裡喝水。
遼闊的不凍河面除了落葉、枯枝、霜雪,也有了真正的生命。牛兒從林間走來,緩緩走過雪地,走進河流。當它們下水的時候,大片的水波紋漾開去,金色的河流就動了起來。
河裡的牛“哞”一聲,岸邊還在趕路的牛也“哞”一聲。
小扁豆已經朝那邊跑去,大聲喊着:“牛牛,我來了!”她手裡抓着一根什麼東西,仔細看,原來是香蕉。“萬物投喂師”、“大地飼養員”上線了。她要去喂牛了。
小小的人兒踩着岸邊的石頭,石頭晃一晃,她就不敢動。嗷嗷喊起來:“媽媽!媽媽!救命!”喊完了再小心翼翼向前走。淺灘上的石頭上面都蓋着厚厚的雪,像一個個大小不一的圓蘑菇。
曾不野甚至想着這玩意兒做成蘑菇醬也能嘬出滋味兒來吧?
有牛兒不怕人,朝着小扁豆走過來,也或許它聞到了小姑娘身上的香甜味。小扁豆忙把香蕉剝好,熟練地伸長手臂。她有經驗,隻要動物的嘴巴碰到食物,她就松手。果然,牛吃到了美味的東西,甚至歪着頭思考片刻:這是什麼飼料?為什麼我的食譜上沒有?
曾不野站在那觀察牛吃飯,嘴巴看着挺小,那裡頭也是真能塞。就問一邊的徐遠行:“我怎麼覺得牛吃飯這麼熟悉?”
“你照鏡子呢?”徐遠行一邊說一邊學她吃包子,一口下去,腮幫子就鼓起來。
孫哥适時唱起了《白桦林》,這一天他格外喜歡那兩句:白桦樹刻着那兩個名字,他們發誓相愛,用盡這一生。
再循環一遍,愛笑愛鬧的“青川車隊”就圍住了站在河邊的他們唱。
起哄架秧子。曾不野想。但是愛情剛剛萌芽,那是人類無論經曆多少情感,都會為之激動的最初的美好。就連曾不野沉睡的心都要被叫醒。
牛兒一邊喝水,一邊慢慢排成一隊走了。小扁豆伸手跟他們再見:“再見!下次見!”
“見什麼見,你下次見到的肯定不是這一頭。”曾不野逗她。小扁豆嘴一癟就要哭,曾不野往她嘴裡塞了一顆花生豆,命令她:“給我嚼!”
小扁豆就聽話吃了,又張嘴,還要再吃一顆。
曾不野覺得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真是奇怪。她在哪裡都不算讨人喜歡的人,小孩子見她總要躲。她對小扁豆也不算好,總戳破她天真的想象。但是小扁豆就是跟她好,就是喜歡她。
“漂流去吧!”趙君瀾提議。
“那不得凍成傻逼了?”絞盤大哥說,“别看照片好看,冷是真冷。”
“漂流漂流!”小扁豆拍巴掌,曾不野也一改慵懶姿态,支持漂流。她已經習慣了“青川車隊”這種随時更改計劃的德行,反正愛到哪到哪,阿爾山到漠河也就八九百公裡,一腳油的事兒!瞧瞧,她現在也覺得八九百公裡是一腳油的事了!
徐遠行自然同意。
來都來了。他說。
于是一群人去漂流。
她和徐遠行對坐在小船上,空間很窄,他們的腿被迫交叉在一起。徐遠行腿很長,他又不知道收着,腳尖總會碰到曾不野的腿。盡管他們穿着厚重的衣裳,但被碰觸的感覺格外清晰。
曾不野覺得很異樣,擡腿踢了他一腳,船身像一側翻,倆人嗷嗷叫,差點掉水裡。
“你不要命了?”徐遠行嚴厲批評她:“你踢我幹什麼!”
“你看你腳!”
徐遠行看過去,他不是有意營造這樣旖旎的距離的。再看看曾不野,最後看向河面,原本凍通紅的臉一下紅成醬紫色,嗡嗡地說:“我知道了,對不起。”
他道歉了,曾不野就不再動。她想自己可能真的是一個人久了,久到她忘記了那樣的感覺。那種神秘的、敏感的悸動,在她的身體緩慢地流竄。但很快就消失了,因為他們都被眼前的風景吸引了。
曾不野就連做夢都夢不到那麼美的風景。
他們的船漂在河面上,穿過覆着雪的蘑菇一樣的石頭,飄向有着樹的岸邊。河面上淡淡的霧打濕了他們,但真奇怪,他們都不覺得冷。手輕輕拉一下樹枝,上面的雪就落下來。曾不野下意識閉上眼睛,耳邊是小扁豆的尖叫聲:“再來一次!我要再來一次!”
天公聽到了,開始為他們灑下小雪。曾不野和徐遠行頭頂、肩膀都白了,徐遠行朗聲大笑。
他們的船繼續飄,遇到了不久前遇到的牛群之間。它們已經走到了水深的地方,半個身子浸在水中,一邊“哞哞”叫着一邊喝水。
這樣的人間,誰會不愛呢?
共處這人間裡的人,又怎會愛不上呢?
哪怕日後分别,也定會在某一日想起這樣一條河流,這樣一場雪,還有這樣一個大笑着的人。
後來他們依依不舍離開不凍河,車輛在林區行走,都開得很慢。在茂密的、壯觀的大興安嶺林間,一條彎曲的公路穿過去。路兩邊的樹木都挂着白色的晶瑩的霧凇和雪。枝桠伸出來,他們的車駛過,不時就觸落上面的雪。
常哥又要飛無人機了。
他說:“等着我給你們出圖!”
他的無人機高高飛起,那視角真的與他們不同。他們的車在一片白色雪國中穿行。哇,那該如何形容呢?大概就是心如死灰的人也會将灰掃一掃,以片刻時間容留這風景。
再往前有開闊地,一座孤獨的藍房子站在那。徐遠行就問曾不野:“你看像不像你?”
“什麼像不像我?”
“那房子像不像你?”徐遠行解釋:“孤零零的,像不像你?”
曾不野看着那越來越近的藍色房子,它像童話世界裡的馬廄。原諒她想不出什麼浪漫的比喻,因為那實在像一個馬廄。她想,人并非生來就是孤零零的,而是慢慢變孤獨的。好在那藍房子足夠好看,總有遊人去拍照,對着它擺各種各樣滑稽的、可愛的、有趣的、文藝的姿勢;好在她也算幸運,能偶然遇到什麼人,跟她說那麼兩句話。
這麼美的場面被一輛陷進雪裡的車終結了。
車是一輛大皮卡,車身貼着各種炫酷的貼紙,車牌下還挂着一個外國車牌。先是頭車看見的,皮卡保障車興奮了,在車台裡喊:
“讓我去看看!是不是我的兄弟!”
這輛自四川開來的皮卡車被青川車隊圍觀了。絞盤大哥也嗷嗷喊:“看我的!看我的!”他熱衷道路救援,一直在惋惜這一次遇到的陷車太少。還慫恿433往雪裡開,說他車小,一拉就出來。
那輛陷車的皮卡姿勢也挺滑稽,車頭紮進雪堆裡,右半車在路基外,也不知怎麼開的,能陷出這麼個姿勢。
“單車來的?”徐遠行上前問。
那哥們說着四川普通話,雖然第一次見,但也不覺得陌生,直接遞徐遠行一根煙。徐遠行推回去說我不抽,他就自然地發給趙君瀾、絞盤大哥他們。
煙一點,吸一口,這才開始罵人:“老子跟車隊來的,傻逼們把我扔下自己跑了。說去阿爾山市等我。”
“不能吧?你們車隊家夥事應該也齊全啊!”絞盤大哥說。
“别提了。”川卡一揮手:“别提了。”
“我們看看吧!”徐遠行在他車前車後走一走,這個救援的确不簡單,要先鏟雪,再将車向後拉二十五公分,再去車頭向道路内側拽。
“我們都有救援證。”絞盤大哥拍一下川卡的肩膀,生怕他不讓救似的。
青川不怕麻煩,在路上碰到誰遇到困難順手就幫忙。這群瘋子壓根就不在乎目的地,耽誤的時間幹夜車也能給趕出來。小扁豆的小鍬終于又派上用場了,曾不野也被徐遠行逼着去鏟雪。理由是她早上吃那麼多,不幹點活放屁指定特别臭。
“你怎麼滿嘴屎尿屁的。”曾不野回他一句,就跟小扁豆去了。
第一鍬雪鏟起的時候,就讓她想起大年除一她孤零零的單車在服務區,雪要埋了她的車。她奮力挖雪,路過服務區去廁所的人得空也都幫她鏟幾下。那時實在沒有什麼感覺,這一天才想起那些陌生人,真的也是可愛的人。
小扁豆像個永動機,小胳膊不停地揮舞,還讓曾不野看她的小鍬是不是快到隻剩影子。曾不野就說:“那倒也沒那麼快。”
這次小扁豆沒哭,反而更快地揮舞手臂。曾不野因為勞動出了汗,她感覺自己通透了。
他們安排救援的時候,她和其他女士小孩們在藍房子前的空地上喝茶曬冬日的太陽。小扁豆拿出自己的雪夾,要曾不野陪她玩。曾不野的是小雪人雪夾、小扁豆的是小鴨子。兩個人蹲在那比賽,看誰夾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