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經很久沒有體會到睡眠主動上門的感覺了。這種感覺很稀缺。她甚至來不及洗漱,原本隻想先躺下休息片刻,她的眼皮就開始變沉、打架。她想強行睜開眼,拿起手機看點什麼,但是那手機是什麼時候被放下的她全然不知了。她甚至沒來得及吃藥。
那香沉的睡眠,在沒有跟她商量的情況下,徑直推開她的門,控制了她的領地。沒有夢,沒有幾次三番地轉醒,沒有呼吸不暢,什麼都沒有。單純就是一場持久的、酣暢的睡眠。
不僅她,别人也如此。蒙古包裡睡着的人,滿屋子鼾聲,混着酒氣,還夾雜着夢話,但都沒影響他們睡到日上三竿;村委會睡着的人,爐火裡的噼裡啪啦聲、翻身時床闆的吱呀聲、外面大公雞的打鳴聲,都沒有吵醒他們。
他們約好了似的一起睡覺,都被睡眠治愈。
曾不野是被陽光曬醒的。
冬日的陽光透過村委會那斑駁的玻璃窗鋪灑到地上、木床上,她四仰八叉地睡着,所以陽光也照到了她的臉上。
好暖。她想。
再睡會兒,她想。
就真的翻了個身又睡了會兒。
等她徹底睜開眼,看到窗戶外面趴着幾個人。額頭貼在窗上,向裡看她睡覺的窘态。徐遠行見她醒了,對她豎拇指,睡得妙哇!
她騰地坐起身,幾步到窗前拉上窗簾。光被隔絕,但笑聲不會。幾個人在外面笑的很開心,還打趣野菜姐睡覺胳膊腿兒井水不犯河水。
小扁豆大聲說:“野菜姨!晚上我跟你睡!我媽說我撂蹶子,适合跟你睡!”
曾不野沒搭理她,簡單梳洗就走出去,問他們:“你們怎麼不叫我?耽誤出發了。”
“出發急什麼?”徐遠行說:“晚走會兒路就沒了?”
“耽誤大家的時間。”
“出來玩的時間,就是要這麼被耽誤的。”絞盤大嫂說:“睡個好覺多不容易。大家都不想起,不是為了等你。來來來,喝奶茶。”
說完遞給曾不野一碗奶茶。
曾不野起初是喝不慣這鹹奶茶的,倒也不是不喜歡,隻是覺得喝也行,不喝也行。這一天的奶茶裡加了炒米、奶豆腐,喝一口,噴香。再看趙君瀾的碗裡,還加了牛肉幹,倒是吃得全。
這奶茶喝出了滋味,主動再加一把炒米,攪一攪,學牧民用筷子敲敲碗邊兒,接着喝!真好喝。她不由誇一句。
呼斯楞大哥在一邊笑,說:“愛喝帶走點。”
“不帶。”徐遠行說:“真要帶什麼的話,大哥給我掰塊磚茶吧!”
煮奶茶用的茶,是一塊大茶磚。茶磚味道濃,跟别的茶不一樣。泡一泡喝了,很是解膩。這東西不昂貴,徐遠行舍得開口要。别的東西他一點都不想帶走。
呼斯楞大哥就騎着馬走了,去給他掰茶磚。他們站在村委會門口,看到鄉道對面的雪地閃着金燦燦的光,晃得他們都眯起眼。
“雪停了。”
“天晴了。”
“這今天還不撒歡兒了跑?四五百公裡,眨眼就到!”
大家會心一笑,沒人提出異議,除了曾不野。她是混迹在樂觀主義者隊伍裡的悲觀主義者、造反份子,她預感這一天的旅程絕不會那麼順利。因為她看天氣預報了,今日烏蘭布統暴雪。
好在他們此刻終于迎來了旅途中的第一個真的雪後初霁。鄉道無人無車,路邊散落稀疏的幾棵樹,樹上有鳥壘起的窩。仍舊是冷,但沒有了呼号的大風,寒冷也變得溫柔。
蒙古包有了煙火氣,應該是呼斯楞的妻子為他們煮奶茶。呼斯楞堅持讓他們的保溫瓶統統裝上奶茶上路。他說這是自己熬煮的奶茶,你們去别的地方店裡喝的不一樣的。
呼斯楞堅持自己的奶茶是世界上最好的奶茶,就像他堅持認為内蒙古的羊肉比甯夏灘羊、新疆的羊肉要好吃一樣。他還自信自己的蒙古馬能跑赢汗血寶馬、阿拉伯馬。他說:那些外國人每年把馬送到這邊養,我看過的,隻是看起來很威猛。但還是我的馬好。
呼斯楞取來了磚茶,那麼大一塊,感覺快夠他們喝兩年。他說過年了,圖個喜慶,還為磚茶綁上了紅飄帶。讓它看起來要出嫁。
徐遠行竟然要搞一個交接儀式,他請大家鼓掌、孫哥彈琴,而他鄭重地“迎娶”呼斯楞遞給他的“新娘”。這太好玩了,小孩子們高興地拍巴掌,大家哄笑出聲。
但總歸是要分别的。
他們的車隊依号排好,頭車播報:
“隊伍集結,準備出發。今日目的地烏蘭布統,全程450公裡,計劃2次休整。”
車台又有此起彼伏的ok聲。車隊緩緩啟動,到的時候下雪,走的時候晴天。小扁豆打開車窗奮力跟新朋友額爾登說再見。大概駛出兩公裡,曾不野從後視鏡裡看到一大一小兩匹馬自車隊後絕塵而來。呼斯楞騎着他引以為傲的蒙古馬,額爾登騎着他的小馬,父子兩個一直朝前跑。
呼斯楞一直揮手,曾不野好奇搖下車窗,終于聽清了,他是在對徐遠行和他們說:“再見!朋友!再來!”
呼斯楞的馬鞭抽在馬身上,一路向前,一直追到頭車,最後站在分岔路口。在這裡,青川車隊将向左,奔赴烏蘭布統。關于蘇尼特左旗的記憶,将在這裡停下。
額爾登坐在馬上,緊抿着嘴唇一言不發。直到徐遠行說:“車隊已全部超越呼斯楞大哥的大馬,鳴笛緻謝。”
喇叭聲響起,一直響到了天邊,驚起了樹上的鳥,驚落了樹上的雪。大家都沒有說話,都沉浸在這短暫而深刻的友情中。
曾不野不喜歡離别,所以她沒有再回頭看。過了很久趙君瀾說:“呼斯楞大哥能不能發現咱們留給他的紅包啊。”
“我剛告訴他了。”徐遠行說。
大家長舒一口氣,心裡沒了壓力。
曾不野覺得徐遠行這個人真不錯,是一個古道熱腸的好人。
“JY1,我問你一個問題。”徐遠行突然在車台裡說話:“後悔加入青川車隊嗎?”
這問題太尴尬,盡管小扁豆一直在後座當學舌的鹦鹉:後悔嗎?後悔嗎?她仍舊不回答。
“那我換個問題啊。”趙君瀾說。
“閉嘴。”曾不野終于說話:“我不準備在車隊找對象。”預判了趙君瀾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