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扁豆一下有了期待,一直朝後看徐遠行的車,一會兒崩前輪兒一會兒崩後輪,後來幹脆說崩行李架吧!
“那能把車頂崩出大坑,我看行!”曾不野逗她。小孩兒的積極性太好調動,徐不野撿到二踢腳是真的,她還撿了一盒摔炮。她不知道為什麼夜晚的國門景區門口會有這個,起初沒想撿,後來想着聽個響也行。
小扁豆又說:“一會兒停車就崩?”
“那别啊,趁沒人時候崩。咱做壞事不能讓人看見。”
“那可真壞。”
倆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小扁豆是個小話唠,想起什麼就說什麼,于是曾不野從她嘴裡聽到了絞盤大哥大嫂會吵架、趙叔叔愛喝酒、徐叔叔退休了….
“退休?你徐叔叔六十多了?”曾不野打了個岔。
“不是!徐叔叔前年生病了,然後就不工作了。”
“哦哦哦。”
徐遠行可看不出生過大病的樣子來,雖然認識不到三天,但沒有任何一瞬間萎靡過,這些人都沒有過。
“孫叔叔原來是歌手…歌被偷了,不唱啦!”
喝過酒愛彈吉他的老孫,竟然曾是個歌手。
“常叔叔快七十啦….”小扁豆又說。
曾不野仔細回想了一下,常哥一下車就拿出相機到處拍,車隊行進間他還要飛無人機。他那些東西當下二三十歲的小夥子扛着都會喊累,他卻樂在其中。曾不野以為他不到五十歲,沒想到快七十了。
七十歲,那跟曾焐欽差不多大。曾不野一時之間又悲從中來,如果老曾還在多好。或許他能跟這些人成為朋友。爸爸比她人好,比她受歡迎,用他春風一樣的性格撫慰别人。
野菜姨又哭了。小扁豆歎了口氣,扯過一張紙巾,身體向前,拍拍曾不野肩膀。曾不野接過,擦了下眼睛,帶着鼻音說:“我沒哭,你給我紙幹什麼。”
情緒來得快,去的很慢,接下來她不太想說話,打開了音樂。聽的歌也是讓人難受,渾厚低沉的男音唱:
“你我山前别相見,山後别相逢…”
小扁豆捂住耳朵,大聲喊:“野菜姨!換歌!”
“不換!就聽這個!”
“不換就不換!”小家夥抱起肩膀,鼓着腮幫子,假裝生氣。曾不野也不理她,聽完這首問她:“想聽什麼?”
“我想聽點快的。”
“多快?”
“很快的。聽着高興的。”
“好。”
曾不野遂了小扁豆的願。她何時妥協過,然而小朋友是意外。小朋友會用自己的方式來化解這世界上幾乎所有的問題,因為他們本身不複雜,所以世界就不複雜。
他們距離蘇尼特左旗并不算遠,雖然接連下雪,但高速路空曠無車,幾乎隻有這一個車隊在天地之間拉起長龍。保障車在左側路時快時慢,像一個士兵。皮卡的後車鬥裡塞滿了東西,再罩上防雨罩。随着前進,那防雨罩被鼓起海浪樣的波紋,威風凜凜。
頭車又開始播報路況,說的是:
“路面不滑,沒有坑窪,握緊方向盤,就是幹。”
“提速提速,一百二,隊伍内不超車,安全第一!”
“快看,那一片大平原!”
車台裡熱熱鬧鬧,沒有人在這樣的熱鬧裡能感受孤獨,曾不野除外。她一直在想,老曾在就好了。曾不野好像永遠都學不會一件事:向前看。當年考駕照,教練說高速路上向前看,方向盤動作幅度不超過五度。
曾不野不懂,還對教練說:我應該看路。
“你應該看遠方。”
“看遠方我就看不到路。”
“你要是瞎,就去醫院看眼睛,别學車了。”
别指望駕校教練慣着你,多問一個沒用的問題教練都想揍你一頓。當然不會真揍,但會覺得這個人淺薄無知,不好好學車,腦子裡盡是些沒用的問題。
等後來曾不野真的上路了,才發現教練說的對。要向遠方看,路就在腳下;高速路調方向,的确不能超過5度,不然會出大事。這就像人生的路一樣,要向遠處看,不能總搞大動作。
可惜曾不野學不會。
她總是陷在事情之中,她的心就那麼點,被那些人和事糾纏着,再也沒有空餘了。
曾焐欽在的時候總會開導她:“别想了,走一步算一步。實在不行,那些東西咱都不要了。”
名利、金錢、個人價值,都不要了。去他大爺的,行嗎?不行。曾不野做不到。
她深吸一口氣,察覺到握着方向盤的手又涼了。小扁豆坐在後面,總是偷偷看她。再過一會兒路邊停車的時候,她從座椅中間爬到副駕上,扯扯曾不野的衣袖。
“怎麼了?”曾不野問她。
小姑娘不說話,隻是一味扯着。曾不野無奈,把胳膊朝她面前遞。小扁豆搓搓她的手,又往上呵氣。熱乎乎的,真的,熱乎乎的,癢癢的。
然後她擡起頭朝曾不野笑。剛換了門牙的小孩子,笑起來漏風似的,格外搞笑。
曾不野作勢捂着眼睛,說:“太難看了。”
小扁豆撅起嘴:“你換牙時候還不如我呢!”好像她見過曾不野換牙似的。
曾不野看着小扁豆,小姑娘的睫毛長長的,黝黑的小臉兒,瘦瘦的身體。她說她自由搏擊可厲害了,在班級裡能一打三。曾不野這會兒好像能想象出來她騎着男生打,打的人家叫她奶奶的樣子了。
她這邊太安靜,徐遠行在車台裡點她名:JY1,回複:一切OK嗎?
“太OK了。”小扁豆搶過手台回答,而後咯咯地樂。
“問JY1車主呢!小孩别說話!”絞盤大哥說。
“JY1 OK。”曾不野回。
這時尾車徐遠行說:“兄弟們,有快速社會車輛超車啦!”
此時他們在雙向車道上,去一條路,回一條路,超車要看對向車道是否“幹淨”。保障車早就去到尾車後面,給别車讓出超車空間。
這位社會車輛大哥可能沒有想到自己今天要超小二十輛“公路怪獸”,超了JY1後觀察好久,最終決定:超!通通都超!曾不野看着它打開轉向燈,待對向大車過了以後,一腳油門開出去了,而後迅速回到絞盤大哥車前面。
“車隊注意,給社會車輛超車預留歸位距離。”徐遠行說:“車隊注意安全。”
社會車輛應該是感受到了“青川車隊”的善意,從絞盤大哥車前起速的時候鳴了聲笛表示感謝。
于是曾不野看到,一個小車,一輛輛超過他們的大車,在車道出了又進,進了又出,一直超到曾不野的視線之外。直到頭車說:“社會車輛超車完畢,車隊集結”的時候,其他車輛都按起了喇叭。
這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公路插曲,但不知為什麼,曾不野覺得自己的心好像跳躍了一下。兒時玩超級瑪麗,不知關卡盡頭在哪,就像那小車,一輛又一輛,一定也在想:今天是什麼劫,出門碰到這些沒完沒了的大家夥。
但“青川們”不這樣想,趙君瀾說:“這哥們兒今晚酒局肯定要吹牛逼了:今天我一口氣超了兩千萬!”
大家就笑出聲了:“壯舉。真壯舉。一般人超一半就累了,大哥非常牛逼。”
終于到了蘇尼特左旗的停車點,是在一片空地上。遠處有一個人騎着健壯的蒙古馬穿越風雪朝他們的方向疾馳。
“呼斯楞大哥來了。”徐遠行下了車朝大馬跑去,去迎接他大概窮極一生也見不到幾面的朋友。在路上就是這樣,遇到一個又一個人,說了一聲又一聲再會,但有些人可能一輩子都見不到了。可是說起來卻還是:我在某個地方認識一位朋友…
一位遠方的朋友。
一位叫呼斯楞的朋友。
為什麼這裡有這麼多呼斯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