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他才終于動了,像一隻表情空白而安靜的幽靈,小心翼翼飄向桌子。
又隔了一會兒,他才不确定地用手輕輕地撫了撫其中一隻薯片袋子。
塑料發出很小的聲音,他立刻又不敢碰了。
“……”厲非眸光暗了暗。
傅斯霆整個童年的匮乏,除了玩具、衣服、書籍,更有各種各樣曾讓他心動的小零食。
他年少時,其實很渴望能嘗嘗同學們體育課後随便打開就能咕咚咚灌下的汽水,用勺子舀的厚重酸奶,很香的袋裝堅果,還有一些在他們地區不那麼常見的水果比如藍莓、荔枝等。
可等到他真的事業有成的時候,又不那麼想要那些了。
這裡面或許也有賭氣的成分,但更多的,是傅斯霆怕自己萬一也開始品嘗零食,會變得和購物一樣一發不可收拾。
二十八歲的傅斯霆吃得很健康,自律,零食不碰。
可壓抑并不能夠消解心底的欲望。
至少在厲非看來,那些被痛苦壓抑的食欲,最後應該是被他也一股腦歸也結到了買玩具的瘋狂裡。
所以他買手辦,最喜歡買的一直就是各種小吃街、零食店、攤子和鋪子。
家裡的巨型中華美食街,是傅斯霆所有樂高裡拼得最大也最久的一個。
他甚至自行重新規劃了那條街,補充進了不知道多少小店,有賣壽司的,有賣餃子的,有賣拉面的,有賣年糕的,很多很多很多的小吃店。
……
厲非唯一的慶幸,是他男朋友雖然平常總愛逞強,努力把一切傷痛藏得很好,但好歹在每次酒後微醺後,又總能被他循循善誘、哄出一些從不肯展露的脆弱來。
傅斯霆會在喝醉以後,紅着眼睛絮絮叨叨,說我總是發瘋,你遲早不再喜歡我。
厲非就會溫柔抱着他,說才不會。
傅斯霆還會說,我根本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好,你看到真實的我會被吓到。
厲非對此也很無奈,他喜歡的本來也不是傅斯霆強裝出來的好。
他會跟他說,其實我可以接受你的不好、你的最低處。
你得試着信任我。
但這些話,一遍又一遍,傅斯霆總是醒過來就完全不記得了。而他最近一次喝醉,其實就在摔下樓梯前不久。
那次厲非總算哄他說出來,他其實很喜歡那些甜甜的碳酸水,脆脆的薯片和蛋糕,但他一直在努力克制。他怕吃了,厲非喜歡的腹肌就沒有了。
他在這個世上哪怕付出任何代價也絕對不願意失去的,隻有厲非的喜歡。
“……”
挺沉重的嗎?
是沉重,但厲非一開始就知道他沉重。
他需要那份沉重。他這種不輕易相信任何人的人,其實需要非常沉重的東西,狠狠壓在心上。
但又心疼,心疼愛人沉重裡的自苦。
其實,不過是點零食。偶爾吃幾次,又有什麼要緊?
厲非作為有上鏡需求的演員,也自問并做不到一些狠人所謂的“成為舞蹈家以後再也沒吃過一口冰淇淋”“成為演員之後每頓隻吃三口”之類的狠事。
他饞了,也會偷偷吃薯片,喝汽水,最多事後懊悔一下下、多鍛煉一點點。
普通人還是不能對自己太嚴格,否則總有一天會崩潰。
一些小小的欲望,該吃就吃,該擁有就擁有,該滿足就滿足。人生總需要一些小小的放縱、罪惡的歡愉,來支撐一些漫長的堅持。
所以這幾年,他其實一直在嘗試引導。
傅斯霆撐着不肯補償自己的,他偷偷送。傅斯霆倔強的堅持,他用魅力把人哄昏了頭,再偷偷打破。
隻是想讓他知道,稍稍對自己好一點,沒那麼可怕。
“都是買給你的。”
現在他又一次試着給他補償。從身後走近,直接握住傅斯霆的手,不由分說啪叽放在零食上。
“小霆想先試試哪一個?”
“都說了養你。”他黑瞳看過去,臉頰邊眼鏡鍊條晃了晃,“這樣吧,以後每個月的今天都是放縱零食日。中午我們就不吃飯了,隻吃零食怎麼樣?我陪你一起吃,之後再陪你一起鍛煉。”
“去吧,挑你喜歡的。”
傅斯霆沒有出聲,就隻是站着。
厲非靠近他,有一刻真的連半點呼吸聲都聽不到。他那一刻真的怕傅小霆會哭出來。
好在,沒有。
傅斯霆隻是眼眶微微有些發紅,他拿了最普通的原味酸奶。坐在沙發上默默戳開,喝得很認真,好像也沒有很喜悅。
他的表情甚至讓厲非懷疑自己是不是買錯了。但那個牌子的酸奶他喝過,應該算好喝的。
他不知道,傅斯霆隻是被太多混亂的情緒擠壓,不知道該做出什麼表情。
雪碧與可樂,他其實,也是在厲非帶他看電影那天才第一次喝到。
那天厲非不僅買了爆米花,還買了配套的雪碧和可樂。後來厲非的可樂沒喝完,剩下的一半,喝完雪碧的傅斯霆也偷偷拿過來喝掉了。
雪碧、可樂、爆米花。“人生前十大心願零食”,一下子完成了三個。
今天更是劃掉了在榜首的酸奶。
原來酸奶是這種滋味……濃稠酸甜,好喝。
然後他又吃到了酥脆的曲奇餅幹,巧克力已經也在之前拍糖果廣告那天吃到了,但厲非告訴他,那天他吃的是牛奶巧克力,而今天買的是帶榛果的酒心巧克力,不一樣。
果然不一樣。都好吃,但不一樣。
狗狗芝士晃晃小胖腿扒拉他,嗚嗚叫。
“抱歉啊,你不能吃這個。”
傅斯霆還記得寵物店老闆說過,要教小狗規矩,不能太過縱容,這樣小狗以後才能長成好大狗。還有就是,好像小狗不能吃巧克力。
芝士還是很乖的。
雖然饞,不讓吃就不吃了。但看它可憐兮兮,傅斯霆還是剝了一顆肉腸給它。
小狗搖着尾巴開心地走了。
……
午後的天空有些暗淡,似乎要下雨。
佛羅裡達很熱,但是一下就是大暴雨,厲非起來檢查窗子是不是都關好。回頭一看,剛剛吃飽喝足的傅斯霆,已經靠在沙發上昏昏欲睡。
“傅小霆,怎麼困成這樣?午睡的話還是去床上。”
他回到傅斯霆身邊,試着把沉重的人從沙發上弄起來。剛剛抱起,脖子卻被摟住,傅斯霆把臉怼在他肩窩,困困地蹭了一會兒。
一陣悶雷。
傅斯霆指尖緩緩拂過冰冷的鏡鍊。
“厲非。”
厲非眼皮輕跳了一下。
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和二十八歲時的他太像了。表情也像,但就是因為太像,厲非清楚意識到傅斯霆現在好像哪裡不對。
雷聲隻剩餘韻,卻一聲聲滾滾敲打心房。他撫皺眉上傅斯霆的臉頰測了測溫度,有點燙。是發燒了?但額頭又不熱。
“……”他突然想起,剛才的酒心巧克力,他吃了好幾顆!
還有飲料。
他以為買的是果汁。但現在仔細看那空瓶,好像不小心買成了甜的低度數雞尾酒。
“你喝醉了。”
傅斯霆酒量一直約等于沒有,一杯啤酒醉。醉了就是這種面色潮紅,定定看人的樣子。厲非終于找到他不正常的原因,才想松了口氣,突然微涼的指尖攀上他的臉頰,指腹蹭過他的金絲鏡框。
“我沒醉。”傅斯霆說,“很清醒。”
有人每次喝醉都說自己清醒,厲非無奈,正要用力公主抱,忽然前襟被一拽,整個猝不及防被傅斯霆翻身壓在沙發上。
黑瞳孔微微放大,傅斯霆身子微微搖晃,卻固執地挺直脊背,眼神迷離中又透着倔強的清醒。
他眯起眼睛,嘴角上揚,勉強露出一個不太标準的笑容。
幾乎是以清醒而有邏輯的語序,真誠地說:“謝謝你,給我買零食。”
“薯片、蛋黃派、曲奇、巧克力,我都很喜歡。”
“樂高很喜歡,狗狗很喜歡,所有的一切,都很喜歡。”
“……”
“但是。”
“但是,傅斯霆是厲非的男朋友。不是寵物,不是弟弟。”
“十六歲……在你看來很小麼?但十六歲,其實什麼都能做。”
他伸出手,用力握住厲非手腕。一陣雷電閃過,照得屋子雪亮。那一刻他眸子沉沉,完全是成年男人的壓迫力。有一瞬間厲非甚至以為他要吻下來。
他确實整個傾覆下來。但沒有吻,隻是一如既往很乖地,埋身在他肩窩。
“你說重新養我。”
“那可不可以,把我……當成男朋友來養。我隻想,被當成男朋友來養。”
厲非沉默了。身上人的胸口緊壓着他的胸腔,劇烈而隐秘的心跳分不清彼此。
他突然發現,他們都有點傻。
他到底為什麼會覺得,十六歲的傅斯霆不想要他。而傅小霆就更是……
厲非苦笑,如果他真有一點點把他當弟弟,那他到現在還裝模作樣戴着這勞什子的金絲鏡框是圖什麼。
窗外雷聲轟鳴,大雨終于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