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麼能讨厭孔明燈,他讨厭的是自作多情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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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連綿幾天終于在個清晨有了停歇的迹象,三月中的雨後春晨要比前幾天溫暖許多,靠坐在窗台上,呆滞地盯着天邊泛淺的白光。
受益于腿傷,他患有嚴重失眠,近些年沒怎麼睡過完整的覺,困意朦胧時總會懷念起那段雖然短暫但又能安眠的夜晚。
杜女士的這種懲罰并沒有持續太久,并不是她想開了,而是她離開了那個城市,隻是不定期回來看看他有沒有活着。
他不光活着,還活得好好的,甚至長胖了幾斤,就連心情都陽光不少,完全令人大失所望——他住進孔明燈家裡,被孔阿姨庇護。
孔家父母都姓孔,照他們的話說,小山村子裡避免不了的,他們常常挂在嘴邊的唠叨就是自己沒文化,這才費盡心思搬進城裡,隻為讓兒子有更寬廣的地方漂浮。
孔叔叔比較木讷,很少長篇闊論,總是默默做事,孔阿姨更是随和,不管見誰都是眉目柔軟,細碎而又關愛的念叨着他們,隻是這樣的父母,不知怎麼竟然會培養出來那樣的兒子。
那時的孔明燈很像是隻耀武揚威的花孔雀,下巴擡得高高的話也多多的,時常讓人牙根癢癢。
魚歌被自己腦海中形容到的人物剪影逗笑了,調整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摳撓着手臂上的陳年舊疤。
他的到來讓孔明燈本就不富有的家庭更加嚴峻,飼養兩個急需能量的孩子并不是容易的事。
好在杜女士雖不再管他,可每次離開都會留下大量的生活費,但這些并沒有被孔阿姨收下。
阿姨很喜歡笑,笑起來溫柔美麗如沐春風,她總是摸着他的後頸,不厭其煩地說:“小歌,阿姨照顧你并不圖什麼。”
她圖的是兩個孤單的孩子都能互相照應,相依為伴。
的确她圖到了,在她和孔叔叔外出務工的那些年,他和孔明燈同睡同起密不可分,可結果卻是他過了界限傷了人心。
養了個小白眼狼出來,阿姨一定很傷心吧。
這麼多年不敢聯系他們,阿姨也一定很失望吧。
天大亮後,馬路上的行人和車鳴漸漸多起來,生活的雜音讓他煩躁,從窗台跳下來,這個低空降落的過程,會讓他心情變好。
他曾天馬行空想過,如果他腿沒有受傷,他可能會成為一個很有天賦的跳遠運動員或者優秀的飛行家。可惜,這些工作成了他做夢都不敢的癡心妄想。
被消毒水悶了一晚的地方氣味格外厚重,把門窗打開讓新鮮空氣湧進來才敢爽快呼吸,沒開燈,暗漆漆微微透光的地方也會讓他心情愉悅。
找到拖布慢慢清掃着,整理到收銀台時,視線被上面放着的塑料袋吸引住了。
這個東西..他記得讓宋雨文扔掉了,也聽見了掉進垃圾桶的摩擦聲,不知道又被誰撿了回來。
刻意回避着灼眼的東西,可腳步卻鬼使神差地停留在面前。不透明的袋子把内部的東西處理得非常模糊,在打開前,心裡默念了句:藥膏和暖貼。
打開後,果然和想法不謀而合。
兩根手指嫌棄地夾出張愛心紙條,看着上面圓圓潤潤的字體黏黏糊糊寫着:使用方法都畫好了,記得貼,小矮魚。
看不懂的使用方法旁邊畫了幾條簡筆畫小魚,嫌棄地揚了揚嘴角,“畫的什麼東西,醜死了,一點長進都沒有。”
話是這麼說,指尖還是在那幾個字反複摸搓着。
誰也想不到孔明燈看起來又高又壯的男人,寫出來字竟然是圓滾滾黏糊糊的,滿滿當當堆簇在一起就像碗剛出鍋的湯圓,戳一下就能流出甜甜蜜蜜的豆沙。
這筆字是他沒日沒夜奮筆疾書練出來的,神功大成時他高傲地擡着下巴在眼前左擰右晃,就差沒把那厚厚的字帖甩在臉上,大刺刺地宣告練字初衷:這樣大家就都能知道你在寫什麼啦。
明明隻是讨好的語氣可他還是聽出了一絲嘲諷,一躍而起騎在孔明燈腰上拍他的嘴揪他的頭發,直到聽見他又哭又鬧的喊媽媽,才有了停歇的意思。
樓下有個大爺神神叨叨地叫他壞小孩,沒爹沒媽的孩子靠别人生養還不知感恩對着兄弟大打出手,每次孔明燈聽見這話總是比他先跳出去,對着長輩大喊大叫:“我就願意被小魚打!這是我們的家事!你們管不着!”
家事,蠱惑人心的毒藥。
他卻神鬼不知地喝了多年,毒素入骨,再難自拔。
到了上學的年紀,他因為幼時腿傷受涼吃疼不願意搭理人,孔明燈就會寫小紙條畫小畫片兒逗他開心。
可惜,那人并沒有藝術天賦,畫出來的東西隻有他自己能看懂,除了這條簡筆畫的小魚,都不知道是不是該誇他畫多了熟能生巧。
可他還是會樂此不疲地在小魚上面打一個藝術分以示誇獎。
就這樣,他們笑着鬧着,度過了他們的少年時代。
把包裝袋裹好又扔回垃圾桶,看着它們孤零零立在裡面,心情苦澀發悶,又不甘心地拿腳踢了兩下,純粹是在發洩。
身後傳來低低的憋笑聲,猛地回過頭,模糊的背光下又黑又壯的輪廓像極了朝他索命的厲鬼,不畏他心跳漏空脊背發涼驚懼地倒吸了口氣,想要埋怨,反應過來是誰後又頗不甘心忍下了。
朝他走來腳步聲很重,和記憶中不差分毫,所以他無需思考就知曉來人。
是默契也是習慣,但現在再提這些,都沒有意義。
他們終于變成了過不去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