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被罰跪是在聖誕節,他記得很清楚。
孔明燈用自己為數不多的零用錢買了個氫氣球,扭捏地拴在他手腕上,似乎他很想潇灑大方地甩出一句送你的,話到嘴邊卻變成了笑一笑行不行的讨好。
氫氣球很漂亮,精緻的小狗吐着舌頭笑得憨态可掬像極了對他有所祈求的孔明燈。
他喜歡極了。
但他不敢拿回家,在外面磨蹭很久,最終還是興奮占據了理智,但他忘記了測驗并沒有拿到一個讓杜女士滿意的成績。
書本作業餐具,能被輕易拿起的東西一股腦向他身上砸來,雜亂地堆砌在他腳邊,壘起一座高高的城池。
他不敢躲,瑟縮着站在原地,背着手慌亂地揉搓着胳膊上的細線,将它視為可以披荊斬棘的将士。
但很可惜,這并不能成為他逃避現實的工具。
最後砸在膝蓋的是一本比新華字典還厚重的練習題以及杜女士陰涼的命令——跪在門口,寫不完,死去外面。
他很想像電視劇裡的英雄那樣勇于反抗惡勢力,可看着剪刀距離氫氣球隻有幾毫米時,忙不疊地點着頭。
或許在那一刻,無須老師指引,他就理解了‘軟肋’的意思。
國桦市在地圖的北側,冬夜很冷又剛下過雪,零下二十度的天氣,光是站着,都能讓人感覺到漫天的寒冷,身體發顫。
好在他刷題刷習慣了,隻要他足夠冷靜寫得足夠快,三個小時就能達到杜女士的要求,可手指卻不聽使喚在幹淨的作業題上拉出幾條千姿百态的毛毛蟲。
身後的大門裡傳來細微的聲響以及變調的哼唱,咔哒一聲,細嫩的聲音變得清明高亮,詭異的聖誕曲從身後傳出。
下一秒,年幼的小孩子将他撲倒在地,細微的暖意覆蓋住他周身的寒冷,“小魚小魚你快起來,你這是要做什麼?!地上那麼涼,生病了怎麼辦!”
好像從幼兒園時候開始,他們就同進同出,不光是鄰居,還是唯一的朋友。
可他太冷了,麻木地咧着嘴森森笑,單薄的毛衣抵擋不住膝蓋腳掌層層堆疊傳遞的寒冷,他想說沒事,卻發現自己早就失去了語言能力。
“媽媽!媽媽!”
媽媽,好溫暖的詞,最簡單的音節他卻再也不敢嘗試它的發音。
孔明燈很喜歡哭,他也喜歡用哭解決問題,但他用哭搬來的救兵卻無法解決眼前的困難。
看在孔阿姨和其他鄰居的面子上,一臉震驚的杜女士死死瞪着他,終于給他換了一套輕薄的作業題,說是輕薄,可題目卻難了不止一個層次,看起來他難逃一死。
他沒有理由去埋怨好心辦壞事的孔明燈,那不應該也不可能,他能做的,隻是集中精力放眼于眼下的練習題。
他很聰明,或許是遺傳了杜女士,也或許是遺傳了不知所蹤的父親,那些難題,隻要他靜下心,便可以迎刃而解。
可這對他來說實在是太難了,寒冷凍結了思維慢慢輾轉着,孔明燈的喋喋不休,才是最大的影響。
“小魚小魚,這是一年級的題嗎..為什麼我不會做。”
“小魚小魚,你一直發抖是不是很冷啊?我去給你拿衣服。”
“小魚小魚,不怕不怕,有我陪着你呢!我給你唱歌,你想聽什麼..”
“小魚小魚...”
孔明燈蹬蹬地跑回屋裡拿來被子熱水,一股腦堆在他身邊,最後他拿來兩件看起來就很厚實的軍大衣,一件披在他背上,一件墊在他膝蓋下,過了會他把身上穿暖和的衣服脫下來和他膝蓋上的交換。
明明他也很冷,無需湊近就能聽得見牙齒打顫的聲音,但他還是倔強地坐在地上,滾燙的小手揉搓着他的腳心,一遍遍給他唱着歡樂的聖誕歌。
“叮叮當~叮叮當~小魚響叮當~”
就算改編成他自己的樂譜唱得也并不好聽,聲音發抖帶着顫音,可就會使人身體湧入巨大的能量,換回來墊下去的外套更是,溫暖了回溫的血液。
他不知道寫了多久,隻知道落筆那一瞬孔明燈嗖一下蹿到他家門前,巴掌大的小手拍在冰涼的門闆上,震響了整棟樓的感應燈。
他用顫抖且沙啞的聲音大喊着:“杜阿姨!杜阿姨!小魚他寫完了,你快來看啊!快點啊!!”
他想要站起來卻又因為脫力跪了下去,便不再掙紮,歪着腦袋盯着眼前正在崩潰的小小身影。
他不明白為什麼這個所謂的朋友比他還要激動還要憤怒,可隐約的,又稍微懂得了他為什麼會叫明燈。
因為他不需要任何點綴,就會熠熠生輝,硬生生照亮了他的世界。
他好委屈又好羨慕,他真的好羨慕孔明燈。
羨慕到,想毀了他身上光,看着他熄滅,破碎在地上。
小腿間的抽痛迫使他又翻了個身,汗珠滾落臉頰融進衣領滑在地闆,掙紮間坐起來又無力地躺回去,急切地粗喘着氣。
擡起手用指尖在暗漆漆的天花闆上描繪出那人的輪廓,以往酒後才出現的記憶從孔明燈出現後,不分晝夜地流竄在腦海,烙印逐漸變深。
曾經就像是羞于啟齒的春潮,那些壓抑在心底的往事慢慢脫離他的掌控。
窗外雨聲陣陣,重重嗚咽一聲,像是碰到尖刺一樣猛地縮回手,在讨厭下雨天和讨厭疼痛之間他終于有了答案。